謝靈運是山水詩派的開創者,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朵奇葩。同時代的詩人鮑照用“如芙蓉出水”來形容謝靈運的詩,梁代詩歌評論家鍾嶸在《詩品》中推崇他為“元嘉之雄”。
謝靈運的祖父赫赫有名,是指揮東晉軍隊在淝水大敗前秦苻堅的名將謝玄,“江左第一風流宰相”謝安則是他的曾叔祖。不過謝靈運出生時,這個輝煌的家族已經開始走向衰落。
謝靈運四歲時,謝玄病逝。十五歲時,他從錢塘來到京城,住在家族聚居的烏衣巷,與王、謝子弟過著談詩論文、富貴風流的生活。謝靈運博覽群書,善寫文章,書法造詣也很高妙,這或許與他母親是“書聖”王羲之的外孫女有一定關係。他為人疏狂,喜歡對人評頭論足,而且自恃門第高貴,才華橫溢,非常驕傲,曾對人說:“天下詩才總共隻有一石(古代容量單位,一石等於十鬥),其中曹子建獨占八鬥,我得一鬥,古往今來那些知名文人共分剩下那一鬥。”“曹子建”就是曹植,大概是謝靈運唯一佩服的人吧,剩下的人全都不在他的眼裏。後來人們用以稱讚某人的“才高八鬥”一詞,就是謝靈運首創的,他在用“稱量”之法大力推崇曹植的同時,也毫不謙遜地表揚了自己。實事求是地說,謝靈運的文學、學術才華與成就,決不在曹植之下。
謝靈運自認為是名公子孫,才能出眾,理應參與時政機要,受到格外器重。但是時局動蕩,仕途坎坷,他一生不被重用。四十四歲那年,朝廷罷免了他的官職。他心灰意冷,打算縱遊山水,在湖光山色中了此一生。他的遊山玩水真是不惜工本,人數眾多,聲勢浩大,氣派不凡,他的很多好詩就誕生在旅遊途中。有一次,他與族弟謝惠連等“四友”帶上好幾百名僮仆,從會稽郡始寧縣的南山出發,浩浩蕩蕩,逢林開路,遇水架橋,驚擾鄉裏,雞飛狗跳,不知不覺進入臨海郡境內。臨海太守王琇聞報,以為來了一幫打家劫舍的山賊,急忙親率軍隊前往抵禦,近前一問,方知是大名鼎鼎的謝靈運,這才放下心來。謝靈運遊興正濃,邀請王琇加入同遊隊伍,王琇推辭說自己害怕山路險峻,謝靈運還贈給王琇一首詩,說什麼“邦君難地險,旅客易山行”。
謝靈運倒也不是說大話,他酷愛登山,數十丈高的岩峰他也敢上,堪稱攀岩運動的先驅。他設計了一種登山專用木屐,屐齒可以拆裝,上山時去掉前掌的齒釘,下山時去掉後掌的齒釘,所以上山下山都穩當省力。當時人把這種木鞋稱為“謝公屐 ”,標誌他對該項發明的專利權。他還專門設計了一種“曲柄笠”,帶有彎曲的柄,可以緊掛在脖頸上,既能遮蔽陽光,又不易被山風吹掉,上山下山時俯仰低昂,也不會脫落,看上去既有樵子農夫的野趣,又有高士名流的雅致。上虞山中住著一位隱士,名叫孔淳之,覺得曲柄笠很像達官貴人出行儀仗中的曲柄傘,隻不過是個縮微型、山寨版,需要自己頂著,而不是讓別人舉著,所以譏諷地問謝靈運說:“你既然向往遠離塵世,為何舍不得放棄官員的曲柄傘蓋呢?”謝靈運反問他說:“莫非你就像那個害怕影子的人,總忘不掉心中的那個影子?”謝靈運是借用《莊子·漁父》中“畏影者”的故事,說有個人害怕影子,心中總有影子,同理,你孔淳之看曲柄笠像曲蓋,正說明你心中忘不掉富貴權勢,我心中沒有富貴權勢的影子做祟,所以在我看來,曲柄笠就是曲柄笠。
謝靈運天生是個不安分的人,一直搖擺在追逐權力與縱情山水之間。沒過幾年,他又接受了臨川內史的任命,上任後照舊不改放縱脾氣,肆遊山水,不理政務,受到彈劾,然後因為一首莫名其妙的反詩被流放廣州,又因為一樁莫名其妙的“聚眾謀反”罪名被斬首棄市,終年四十九歲。
【博聞館】
“畏影者”的故事
謝靈運用以諷刺孔淳之的“畏影者”的故事,出自《莊子·漁父》:有個人害怕自己的影子和腳印,一心想要甩開它們。可是他抬腳次數越多,留下腳印越多;步子邁得飛快,影子仍不離身。他以為自己跑得還是太慢,所以拚命飛跑,一刻不停,結果力量用盡,氣絕身死。這個人不知道,隻要呆在陰暗的地方就沒有影子,隻要靜止不動就沒有腳印,真是太愚蠢了!莊子說的“畏影惡跡”,大概是說對身外之物太在乎吧。謝靈運引用這個寓言,與《莊子》的原意有所不同,他想強調的是:此人之所以害怕影子,是因為他無法從內心清除影子。推而廣之,也就是說,人所看到的東西,是他在內心“影子”的驅使下看到的東西;每個人心中的“影子”有所不同,即便是看同一個東西,也會留下不同的印象,形成不同的認識,得出不同的結論。這個“影子”,大概跟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密不可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