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時有個人名叫周浚,是汝南安城人,做過揚州刺史、安東將軍。有一次,他帶著隨從外出打獵,趕上暴雨,投奔汝南一戶姓李的人家。李氏家境富裕,社會地位卻不高。當時男人們都不在家,有個女兒名叫絡秀,聽說外麵來了貴官,便與一個婢女在裏屋殺豬宰羊,準備了幾十個人的飯菜,事事辦得井井有條,卻悄無聲息。周浚偷偷觀看,隻見一個女子生得相貌非凡,舉止大方,領著下人在廚房忙碌。周浚便請求娶她為妾,絡秀的父兄都不同意,絡秀卻說:“咱家門第低賤,何必愛惜一女?如與貴族結親,將來可能大有好處。”父兄這才答應。絡秀為周浚生了三個兒子,就是周凱、周嵩和周謨。
周氏三兄弟感情親密,性情卻各有千秋。大哥周凱風度瀟灑,性情率直,寬和仁厚,對弟弟非常友愛;老二周嵩剛直果敢,盛氣淩人,脾氣暴躁,像個火藥筒;小弟周謨性情溫和,有點兒多愁善感。三兄弟間發生過許多有意思的故事。
有一天,周凱和周嵩喝酒,周嵩喝醉了,瞪著眼睛對周凱說:“你的才幹不如我這個弟弟,卻硬是讓你獲得盛名!”過了一會兒,他還怒氣難消,舉起燃著的蠟燭朝周凱扔過去。周凱笑嗬嗬地說:“你這小子,居然對我實施火攻,真是下策呀!”
小弟周謨被任命為晉陵太守,兩位兄長前去送別。周謨因為即將辭家遠行,眼淚流個不停。周嵩被他哭得不耐煩,怒氣衝衝地嗬斥道:“這人簡直是個娘兒們,跟人告別,就會哭!”一甩袖子,轉身就走了。周凱獨自留下來,和小弟一邊喝酒,一邊話別,臨走時,他流著眼淚,拍著弟弟的肩背說:“弟弟此去,可要多多珍重。”
周凱做吏部尚書時,有天晚上值班,突發重病,情況危急。尚書令刁協積極搶救,十分盡力。搶救了好半天,周凱的病情總算穩定下來,刁協又在病榻前殷勤守護。第二天一早,有人去給周嵩送信,說他大哥病了,周嵩來不及穿好衣服,急急忙忙趕到尚書省,樣子十分狼狽。剛一進門,刁協就從床榻上下來,對著周嵩哭哭啼啼地訴說周凱昨夜病情危急的情況。周嵩不但不感激,反倒一巴掌搧過去,把刁協打倒在門邊,然後徑直來到哥哥床前,一句病情都不問,直截了當地譴責病歪歪的大哥:“想當年你在洛陽,與和長輿齊名,現在怎能跟奸佞小人刁協扯上交情呢?”說完氣呼呼地走了。刁協讀過不少書,但是品行很差,在士林中口碑不好,卻受到晉元帝司馬睿的寵信,是東晉初年政壇上的活躍人物,後來王敦領兵攻入都城建康,打的旗號就是清除迷惑皇帝、擾亂國政的刁協、劉隗兩個小人。和長輿就是和嶠,西晉武帝時擔任中書令,為政清廉,在朝野間享有盛名(見本書《太子還是老樣子》)。周嵩認為大哥也應該像和嶠那樣,時時刻刻潔身自好。
有一年冬至,周母舉杯賜酒給三個兒子,說:“我本以為渡江來到南方後,會沒有立足之地。看來你們周家有福。你們三人都守在我身邊,我還有什麼可愁的呢?”周嵩站起來,跪在母親麵前,哭著說:“恐怕不能像母親說的這樣。大哥誌向遠大,才能不足,名重當世,識見短淺,總愛利用別人的短處,這都不是全身自保的辦法。我這人性情耿直,總是犯顏抗上,也很難見容於世。隻有小弟庸庸碌碌,將來可以常在母親麵前。”所謂“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周嵩字仲智,確實名實相符,他對兩位兄弟和對自己的認識,都很準確。後來王敦起兵,周凱因為曾經反對過他而被誅殺。王敦又派人前去吊喪,周嵩說:“我死去的大哥是天下有義之人,現在被天下無義之人殺了,你還假惺惺來吊什麼喪?”王敦懷恨在心,卻裝作不以為意,仍然任用周嵩,後來找個理由把他殺了。周嵩信佛,臨刑前仍口誦佛經,鎮定自若。
【博聞館】
清虛日來,汙穢日去
庾亮探訪周凱,周凱問:“您碰到什麼高興事而忽然發胖了?”庾亮反問:“您又碰到什麼憂心事而忽然消瘦了?”周凱說:“我沒什麼憂心事,隻是因為清靜虛無一天天來我心中,塵滓汙穢一天天離我遠去罷了。”魏晉士人重視精神修養,以受物質拖累、被欲望奴役為庸俗。周凱問庾亮“君何所欣說而忽肥”,表麵像是問候之語,實則暗藏玄機,是在“釣魚”:精神修養強調不受外界幹擾、不為外物所動,所以不論庾亮答以地位、財富或是任何心願的達成,都會落入圈套。庾亮意識到這個問題根本無法圓滿回答,所以“聰明地”以問代答,照樣兒製做一個圈套,扔回給周凱。他沒想到,其實這正是周凱設下的第二個圈套,周凱正等著他這樣反問呢。庾亮一上鉤,周凱立刻回答自己之所以變瘦,是因為“清靜淡泊之趣日來,汙濁庸俗之思日去”,言下之意是說:“庾亮啊,你之所以發胖,就是因為你生活太庸俗、思想太汙穢了。”魏晉時人似乎迷戀互相調侃,力爭在口舌思辨上占上風。在這番較量中,周凱勝得輕鬆漂亮而又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