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元帝永昌元年(322)正月,鎮東大將軍王敦在武昌(今湖北鄂州)發動叛亂。丞相王導是王敦的堂弟,此前六年,弟兄二人曾經聯手扶持琅琊王司馬睿立足江南、登基稱帝,成為東晉王朝的實際締造者,琅琊王氏家族的名聲似乎比皇族更高,出現“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麵。晉元帝根基穩固後,開始疏遠立下大功又有極高聲名的王導,重用劉隗、刁協作心腹,與之抗衡,同時通過軍事部署,牽製手握強兵、扼守軍事要地的王敦,力圖削弱王氏家族的勢力。王敦本來就是野心家,於是乘機以誅隗翦惡、替王導訴冤為借口起兵。司馬睿大怒,親自披甲出鎮城郊,組織軍隊迎戰。劉隗勸司馬睿將王氏一族滿門抄斬,王導無計可施,隻好帶領宗族子弟,每天清晨跪在朝堂外等候定罪。

尚書左仆射周凱與王導私交甚好,對王氏家族的命運感到憂心忡忡,於是寫好奏折,入宮拜見司馬睿,為王家說情。王導正跪在宮門外待罪,看見周凱路過,拉住他苦苦哀求說:“伯仁(周凱字伯仁)兄,我一家老小百餘口人的性命,就托付給你了!”周凱不理不睬,麵無表情,徑直走了過去。周凱見到元帝,遞上奏折,又費盡口舌,極力申明王導的功勳與忠誠,司馬睿終於回心轉意,不再堅持要殺王家,還留周凱一起喝酒。周凱本來就酷愛飲酒,曾經連醉三日不醒,人送外號“三日仆射”,現在勸說成功,更是高興,所以直喝到醉眼迷離,才搖搖晃晃出了宮門。王導等人依然跪在那裏請罪,看見周凱出來,又喊他的名字。周凱依舊不搭理他,隻是噴著酒氣,對隨從們說:“今年殺光那些叛賊,就能換顆鬥大金印,掛在胳膊肘後頭。”王導認為周凱不僅不施援手,反倒落井下石,想著趁機升官,因而對他心生怨恨。

王敦率軍攻下建康西邊的軍事要塞石頭城,擊敗戴淵、劉隗、周凱等人的進攻,放縱兵士在石頭城內四處劫掠。司馬睿隻得求和,將朝臣交給王敦處置。謝鯤對王敦說:“周凱、戴淵在士人中享有崇高聲望,如果您能重用他們,眾人自會安然無事。”手下有人對王敦說:“周凱、戴淵都有名望,足以蠱惑公眾。看他們近來的言辭,毫無羞慚畏懼之意,不殺他們,這一戰就不算完。”王敦問王導說:“周凱、戴淵聲望最高,可以任命他們做三公嗎?”王導不吭聲。王敦又問:“就算不做三公,也得做個尚書令吧?”王導還不回答。王敦說:“既然不能用他們,那就隻能殺掉他們了。”王導依然沉默不語。沒過多久,周凱、戴淵都被逮捕。路過太廟時,周凱高呼天地先帝之靈,痛斥王敦傾覆社稷、枉殺忠臣、荼害生靈。左右差役用戟戳他的嘴巴,血流滿地,周凱麵不改色,神情自若,從容被殺,時年五十四歲。

周凱遇害後,王導清理宮廷檔案,看到周凱為他極力辯白的奏章,言辭感人,殷勤切至。王導手捧奏章,痛哭流涕,悲傷不已,對孩子們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在陰間裏,我對不起這個好朋友。”

至於周凱為何不向王導說明自己曾替他求情,一種說法是因酒誤事,喝得大醉,而且生死關頭還不改愛開玩笑的脾氣;另一種說法認為周凱對此經過深思熟慮,決定救人卻不讓被救者知道,要把赦免王氏家族的功勞全都讓給晉元帝,從而消除他們君臣之間的猜疑,這正是周凱的賢德之處。後一種說法可能更接近事實。王導一生沉浮於政治漩渦,周旋於複雜人事之間,應該也能體察周凱的這番良苦用心。周凱為朋友、為君王、為國家甘心背負坐視不救、落井下石的惡名,王導卻徇一己之私,傷害自己的良友和恩人,所以才加倍愧悔痛責吧。在“伯仁由我”“負此良友”的痛哭中,當有多少往事湧上王導心頭。周凱這位真正具有名士風采的人物無辜喪命,也讓多少後人為之扼腕歎息。

【博聞館】

周與王導的友誼

周凱確是王導良友,起碼《世說新語》中有好幾則他們融洽相處、言辭無忌的軼事。周凱相貌堂堂,體態美好,他去拜訪王導,在門外下車,由眾人擁扶,走進門來,王導一直含笑注視著他。落座之後,周凱傲然長嘯,侃侃而談,王導說:“你這是要效仿嵇康、阮籍嗎?”周凱回答說:“哪能舍棄近在眼前的王公,效仿那麼遙遠的嵇、阮呢?”這句話看似毫不掩飾的當麵吹捧,其實隻是朋友間一個幽默隨意的玩笑。之所以這樣說,因為周凱根本不是那種阿諛奉承之人。王導曾經枕著周凱的膝蓋,指著他的肚子說:“你這裏邊都有什麼呀?”周凱說:“這裏麵空洞無物,卻能容下幾百個像你這樣的人。”王導譏笑周凱腹中空空,不學無術;周凱則自詡度量很大,包容王導這樣的人,根本不在話下。二人問答之間針鋒相對,毫不客氣。還有一次,王導和朝臣們一起喝酒,舉起琉璃碗對周凱說:“這隻碗腹中空空,人們卻說它是寶器,為什麼呀?”王導其實是在借題發揮,戲問周凱你本無能,因何卻享美譽。周凱心知肚明,坦然答道:“這隻碗光潔明亮,特別清澈,所以它成為寶器呀。”周凱的意思是說,光明磊落的人品,本身就是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