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峪:夢辯(2 / 2)

後來知青返城了,老柳的事才平息下來。特殊時期後上級恢複了政策,老柳又要回到北京大學某大學裏工作了,右派帽子也摘了,北京某大學專門來了人接他回去。當北京來人告訴他那個揭發他的未婚妻特殊時期中自殺了,他嚎啕大哭,他哭天搶地,哭的那麼傷心,有時又突然仰天大笑,但那笑聲更瘮人,更讓人驚詫。他低聲泣訴,是那麼淒涼哀婉,原來男人還會有這樣的哭聲。這是我一生聽到最為振撼人心的男人的哭聲。聽北京的人講,那時他還正領著許多青年學生在學校禮堂開批判會,是晚上一點時,通知他被打成了右派,他隻翻了一下白眼隨即暈倒,零晨五點醒來。醒來後沒有多說一句話,人頭發變得灰白,蒼老了十多歲,由一個翩翩青年,變成了一個木訥枯柳。他整理好自己的一個箱子,隻裝些自己的衣物,所有的書全部賣了廢紙,呆坐在木箱上等待發落。看起來他每晚到下一點,必開始發病,是那個突然打擊的結果所導致。他那時是正好暈倒整整五個小時,他現在是每天晚上講話也是整整五個小時。他昏倒那五個小時,他整個人肯定經過一場雷電後的巨變,這種生理與心理變化是現代任何醫學所不能解釋的。

我們全村人都去送他,我永遠記得那個場麵,他對全村人還是很有感情的,很多農村的婆媳們也都哭了。他的那個婆娘在一邊傻著,臉上不知道是哭還是笑。村裏的男人們罵,看你們這點出息,人家回北京,那時好事,哭什麼!這樣大家又都把淚花掛在笑臉上。老柳的身材已經是幹枯消瘦,隻是他的眼睛裏還閃著光芒,是那麼亮,原來他的眼睛還是非常有光亮的。隻是這眼睛的光芒,讓我們對他有一種全新的感覺,盡管衣服還是拉遝,頭發還是草亂,村裏臨時給他借了身新衣服,穿著不是很合身。

他回到北京後,在大學講堂上的表現非常好,根本不象離開過二十多年課堂的人。因為他的好多右派同學恢複工作後根本都講不了課了,隻好到學校的後勤部門幹個差使。一些被平反的同學當年都是青年才俊,現在都老朽不堪,還都帶了堆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的鄉下孩子,確實讓學校頭疼。校長說他媽的文化丟了,卻生了這麼多孩子,看來全過低級趣味的生活了。不象老柳,沒有兒女,一個老婆大字不識,學校也不用給找工作,反正老柳一個人的工資也能養活老婆。象老柳這種二十多年不上課,還能講課這麼好,兩種外語還能講的這麼流利,在當時也是個奇跡,多次被評為優秀教師,很快被評上教授。

後來我去北京找過他。剛好是星期天,他白天沒有課,晚上我們兩個談了半夜,就和他混住在一起,他那個農村老婆早睡去了。我留了個意,看他晚上的病好了沒有。原來他的病並沒有好,他這時倒是不講英語或者俄語了,但是內容卻全是特殊時期時的東西。說的全是特殊時期當時兩報一刊的文章。還大段的背毛主席特殊時期期間的語錄,這回是雄辯,他即是正方,又是反方,一會兒正方占上風,一會反方占上風。又是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又是敬祝林副主席身體永遠健康的,剛開始我還有點好笑,可後來越想讓我心酸心疼。第二天,我悄悄問他老婆,他這病一直這樣嗎?他老婆說,白天有課時,他晚上的病就好了。隻要白天沒有課,晚上必定是老病複發。

老柳退休後,聽說病複發的厲害。後來有個老中醫給他出個了主意,讓他專門寫特殊時期的回憶錄,聽說從此他的病才好了。現在他的特殊時期回憶錄已經引起很大反響,也算是因禍得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