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過來,啞然失笑:“為什麼覺得我不像?”她忘記在老板麵前裝糊塗,如實答:“你像是念HBS出身,實在太學院氣。”
他反駁她:“HBS才不學院氣,他們銅臭氣。”
她笑出聲來,他跟著也笑了:“其實當年差一點去念HBS,兩間大學的入校許可都已經拿到,但最後還是挑了MIT。”
她有點意外:“一般人都會挑哈佛。”
“大姐當年也希望我選哈佛。”
她沒想到他會在自己麵前提及家人,但他態度輕鬆,仿佛隻是隨口一句話。她忽然覺得耳廓發熱,極力的將思想拉回正軌,所以說:“這間餐廳客人真少。”他說:“老饕餮才知道,所以客人少。”正說著話,突然看到長廊那頭,穿暗藍綾旗袍的侍應小姐正引著客人迤邐而入。當先一人被人眾星捧月般簇擁,格外醒目,正是簡子俊。她的心忽然往下一沉,其實許久沒有見他,上次見麵還是在他的辦公室,也不過說了三兩句話,自己照例要頂嘴。結果當然氣得他大發雷霆,嚇得秘書張太太忙進來勸架:“三小姐,少說一句吧,三小姐……”一邊生拉硬拽,將她硬是勸了出去。她提高了聲音反駁:“什麼三小姐,叫我方小姐。”明知他在門裏也可以聽得到,果然嘩啦啦一聲響,聽到他又摜了什麼東西,大約是花瓶。
張太太做了簡子俊許多年的秘書,對簡家的人還是舊派的稱呼,可是她又不是簡家人。還是七八歲的時候,簡子俊的司機每逢周末都會去接她放學,不便稱呼,隻得含含糊糊稱她一聲“珊小姐”,後來叫開了,差不多的人於是都這樣呼稱她。年月一久,竟漸漸變成了“三小姐”,因為簡子俊還有一兒一女,她咬定了牙也不肯認一聲,她又不姓簡。
簡家人都不喜歡她,因為簡子俊太寵她,她越是倔強,他反倒越是肯遷就。也不見得是內疚,但從小對她就格外好一些。出國談生意總記得給她帶禮物,粉紅緞子小洋裙配粉紅小漆皮鞋、限量款的芭比娃娃或是泰迪……越長大收到的禮物越是貴重,大學畢業禮是一部蓮花跑車,她連碰都沒有碰,車鑰匙用快遞送回他的辦公室。實習時她不肯往富升去,反而選了這家投資公司,後來漸漸做出眉目來,更不肯離開。商業競爭上頭,一點也不留情麵,幾次富升名下的投資公司被她擠兌得落在下風。他氣得狠了:“生你養你有什麼用處——”她頂回去:“我不是你養的。”
這句話大約真正傷了他的心,好久一陣子不再派人找她見麵。直到她成天累月的加班,熬得胃出血住院,他才匆忙趕到醫院去。
他在走廊裏和醫生說話,語氣竟然焦慮而擔憂,她睡在病床上,斷斷續續的聽見,幾乎覺得刹那間心底的堅冰有一絲融暖。可是醫院裏特有的味道撲頭蓋臉的湧上來,消毒藥水、氧氣管、蒸餾水……叫她想起母親死的時候,急救室裏人影幢幢,保姆帶著她在走廊上等待著。保姆緊緊攥著她的手,她惶然的張望,連哭都忘記了。那天也許下著雨,或者是陰天,所以在模糊的記憶裏,醫院永遠是陰冷的天氣,走廊上隻開一盞小小的燈,霧從窗外湧進來,大團大團,又濕又冷,堵得人哭都哭不出來。
她最恨的是他不愛母親,他不愛她還這樣害了她。她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縮在門外,聽到母親的聲音淒厲尖楚:“你根本不愛我。”本就沒有名份沒有保障的姻緣,最後連愛情都沒有,那麼還餘下什麼?母親終究絕望了,所以才會在浴室割開自己的動脈,她開著水喉,水放滿整個浴缸,一直溢出來,從浴室的門下溢出來,紅的血,紅的水,漫天漫地的紅……漫過她的腳麵,漫過她的整個人……到處都是血一樣的紅……
他害死了母親,所以永遠不原諒,永遠不。
簡子俊亦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便徑直走過來。芷珊咬著嘴角不吭聲,隻站了起來。簡子俊望了她一眼,卻隻和承軒握手,兩個人寒喧著說些場麵話,來來去去,那樣虛偽客套。到最後他也沒有同她說話,大約有外人在場,亦或對她徹底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