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殘月未退,那竹影就映上照壁,斑斑駁駁,蛐蛐的爭鳴也似乎一起反映在了照壁上,他就老記得一副對聯:

生活頓頓寧無肉,

居家時時必有竹。

當然這一切都“俱往矣”!因為去年春天以來,村裏、社裏許許多多的人和事,使他不能稱心如意,情緒很不安靜;而秋後,風雨又比任何年裏都多,這照壁就全部剝脫了牆皮,還垮掉了一個角,竹影爬上來,再也沒有那番可人的景致了。

在這一帶,人們很講究照壁,那是房子的衣服,是主人的臉麵,以韓玄子的話講,這照壁若在一個縣,是百貨商場的櫥窗;若在一個省,是吞吐運載的車站;若在我們國家,就是天安門城樓了。他因此給二貝說過多次,找時間修補起來。二貝竟越來越不聽從,總是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後天,已經到臘月裏了,還沒有修理!他給大貝發了三封信,要他回來整頓整頓家庭。大貝卻總是來信說工作忙,走不脫;還說,這個家隻能團結,不能分裂。可怎麼個團結呢?他韓玄子在外誰個不把他放在眼裏?二貝如此別扭,會給外界造成怎樣的影響呢?一氣之下,便擅自決定把二貝兩口分出去,讓他們單吃、單喝,住到東廈屋裏去了。

“我太丟人!他曾經當著二貝兩口的麵,自己打自己耳光,“我活到這麼大,還沒有人敢翻了我的手梢!好好一個家,全叫你們弄散了!”

他一生氣,手就發抖,吃水煙的紙媒兒老是按不到煙哨子上,結果就丟了紙媒兒,大罵一通。說什麼要破這個家,就都破吧,我六十多歲的人了,風裏的一盞殘燈,要是撲忽滅了,看你們以後怎麼活人啊!末了,又挖苦老伴:

“瞧著吧,你要死在我前頭,算你有福,你要死在我後頭,有你受的罪。現在的世事是各管各了,咱二貝也給咱實行責任製了。我一死,國家會出八百元的,你怕連個席也卷不上呢!”

老伴老實,在家裏起著和事佬的作用,一會兒向著他,一會兒向著小兒子,常氣得在屋裏哭。

二貝當然是不敢言語的。打他罵他,他隻能委屈得呆在他的小房裏抹眼淚,抹過了,就又沒皮沒臉地叫爹,給爹笑,是打不跑的狗。媳婦白銀卻不行了,罵了她,她會故意去問婆婆:

“娘呀,二貝是不是你抱別人的?”

“抱的?”婆婆解不開話,“我一個xx頭吊下來大貝、二貝,我抱誰家的?”

“那怎麼我爹這樣生分他?!”

婆婆氣得直瞪眼,夜裏枕頭邊敘說給了韓玄子,韓玄子翻下床,把二貝叫來質問:

“生分了你,怎麼生分?在這個縣上,誰不知道四皓墓?又誰不知道四皓墓旁的韓玄子把飯碗讓給了兒子?兒子,兒子就這樣報應我嗎?”

說著氣衝牛鬥,打了二貝一個耳光。二貝又去槌打了一頓白銀,拉著來給爹娘回話。

提起讓飯碗的事,韓玄子就顯得十分傷心。二貝高中畢業後,幾次高考都未考中,便一直閑在家裏。按照國家規定,職工退休,子女可以頂替。三年前,他五十八歲,還未達到年齡,就托熟人在醫院開了病曆,提前讓二貝“子襲父職”,在本公社的學校裏任教了。

“哈,我現在也是在商字山下隱居了!”他回到村裏,見人就這麼說。

於是,便有人又叫起他是商字山第五皓了。

二貝有了工作,婚姻自然解凍。年輕人善於幻想,知道進省城已沒有可能,但找一個自帶飯票的女子,卻不算想入非非。可韓玄子不同意:種穀防饑,養兒防老,大貝已經遠走高飛,若二貝再找一個有工作的媳婦,自然男隨女走,那將來誰來養老呢?二貝畢竟是孝子,作難了半年,依了爹,便和三十裏外縣城關的白銀

“速戰速決”。沒想,繩從細處斷,本來就擔心兒媳不伺候老人,偏偏這白銀家在城關,見的人多,經的事廣,地裏活計不出力,家裏雜事沒眼色,晚上閑聊不早睡,早晨貪睡不早起,起來就頭上一把、腳上一把地打扮不清。甚至買了一雙塑料拖鞋,趿出趿進,三、六、九日集市,也趿著走動。

這使韓玄子簡直不能忍受!

當他一天天在村裏有了不順心的事後,隻說回到這個家來,使他心緒清靜一點,但白銀的所作所為,令他對這個家失去了信心。他再讀《商州方誌》上有一文人傳略,其中說:“為人為文,作夫作婦,絕權欲,棄浮華,歸其天籟,必怡然平和;家窠平和,則處煩囂塵世而自立也。”此話字字刺目,似乎正是為他反意而作。他不止一次地歎息:大清王朝——他卻又忌諱說這個家,偏就記得同治皇帝的話——要完了嗎?

他開始沒心思呆在院子裏養花植草。抬頭悠悠見了商字山,嗜上了喝酒,在公社大院裏找那些幹部,一喝就是半天;有時還找到家中來喝,一喝便醉,一醉就怨天尤地,臧否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