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常言,農民到了晚年,必有三大特點:愛錢,怕死,沒瞌睡。韓玄子亦如此,亦不如此。他也愛錢,但也將錢看得淡。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錢在世上是有定數的,去了來,來了去,來者不拒,去者不惜,他放得特別超脫。關於死的信息,自他過了五十個生日後,這種陰影就時不時襲上心來,他並不懼怕,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生死離別,這是自然規律,一代君王都可以長眠,何況山野之人?死了全當瞌睡了!隻是沒瞌睡,他完完全全有了這個特點。昨天晚上睡得那麼遲,今早窗子剛一泛白,就穿衣下炕了。照例是站在堂屋台階上大聲吐痰,照例是沏了濃茶蹲在照壁下,照例到四皓墓地中呼吸空氣,活動四肢。古柏上新居住了一對撲鴿夫妻,灰得十分可愛,他看了很久。

一等二貝起了床,他就將二貝叫上堂屋,提說起關於買公房的事。

出乎韓玄子意料,二貝對於買房,興趣並不大,甚至臉上皮肉動也沒有動一下。這孩子平日是嘻皮笑臉,一旦和父親坐在一起,商談正事,便嚴肅得像是一塊石頭或一節木頭。

“買房也是給你們兄弟倆買的。”韓玄子說:“你是怎麼想的,你說說。”

二貝便說:

“爹,要說便宜,這倒也是一樁便宜事,可咱家現在的問題不是房子的問題。”

韓玄子說:

“眼下住是能住下,但從長遠來看,就不行了。這四間上屋,我也住不了幾年,將來要歸你們。你哥你嫂在外,也不可能回來住。可事情要從兩方麵來看,即便人家不回來住,這家財也有人家一份。到了我和你娘不行的時候,你們兄弟二人正式分家,你能不給你哥分一半嗎?這樣一來,每人也隻是兩間,地方就小多了。”

二貝說:

“這我知道,可那都是很遠的事,再說一千三百元,咱能拿出來嗎?”

韓玄子說:

”是拿不出來。我每月四十七元,一月趕不及一月。要你拿也拿不出一百二百。咱可以去借。房子買回來,咱就一拆,隊上從公路邊給劃房基地。年輕時受些苦,將來獨門獨院,也是難得的好事。你也知道,現在房基地越來越控製得嚴,有這個機會不抓住.以後就後悔了。王才恨不得立即就買過去呢。”

二貝低了頭.隻是說:

“我借不來.我到哪兒去借呢?別人家沒有掙錢的人,可人家一件一件大事都辦了。人家是早早計劃,早早積攢;咱呢,有一個花一個.對外的架子很大,裏邊都是空的。”

這話自然又是針對爹說的,韓玄子心裏有些不悅意,不再言語了:一個中午,坐在院子裏發悶;不買吧,心裏總是不忍,買吧,又確實沒錢。外邊一片風聲,都說韓家的錢來得容易,如彎腰拾石頭一般.其實那全是一種假象。他便又生起二貝兩口的氣.嫌他們不一心維持這個家,使人心鬆了勁;又怨恨大貝沒有把全部力量用在這個家上。他思謀來,思謀去,父子三人之中.錢財上最打埋伏的,還是大貝,讓他出一千三百元吧。大

貝出錢買.二貝拆了蓋,到時候兄弟兩人各守一院,也是合情合理的。如此這般一經盤算,韓玄子決定上一次省城。

二貝和娘卻把韓玄子阻攔了。說是年關已近,家裏又要為“送路”待客作準備,事情這麼多,一家之主怎能走得!再說大貝也快回來了.何必去跑一趟呢?韓玄子覺得也是,便書寫了長長的一封信.竭力評說買房之好處,一定要他出錢。二貝在一旁說:

“我哥肯定是不會回來住咱這山地了。城裏的洋樓洋房,哪一點不比這裏好?還回來住個什麼勁?”

韓玄子說:

“國家飯碗能端一輩子嗎?誰長著千裏眼,能看到自己的前途?你哥雖過得不錯,可幹他們這行,沒有一個好下場的。曆史上,秦朝坑了幾百文人,屈原,李白,司馬遷,你知道嗎,誰到晚年好了?山地有什麼不好?自古以來,哪一個隱居了不是在山野林中!要是早早有個窩,不怕一萬,單怕萬一,要是到了那一步,葉落歸根,他就有個後路了!”

信發走以後,第五天裏,大貝就回了信,一是說他春節不能回來,寄上一百元錢給家;二是堅決不主張買房,說既然房能住下,何必再買?就是他掏一千三百元,可要拆、要蓋,沒有兩千元,一院子新屋是蓋不成的。爹年紀大了,不能受累,二貝有工作,哪裏有時間?若說備個後路,那完全沒必要。如果說犯了大錯誤,到時候再說,即使以後退休,一個女兒在城裏工作,難道讓他們夫婦倆獨獨住在鄉下,那生活方便嗎?又退一步說,現在把房子蓋好,閑著幹什麼呢?如將一千多元存入銀行,三十年後,本、利就是六七千元,就是回去,也可以買

一座嶄新的大四合院了。

大貝的道理滴水不漏,韓玄子看過信後,也覺得言之有理,但一想這房子買不成,必是讓王才得去,一顆盛盛的心又如何落下?不覺也氣乎乎了,說:

“罷了,罷了,我還能活幾年?一心為兒女們著想,兒女們卻不領情。以後你們怎樣,隨你們的便吧,我一閉上眼,也就看不見了。”

接著又對二貝說:

“你要是你爹的兒子,你聽著,這公房咱不買了,但咱轉讓也要轉讓給別人,萬不能讓王才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