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落入他們眼中的是一雙繡著梅花的小布鞋,緊接著,一隻比花還要嬌嫩的小手分開了花枝樹冠,最後,天地間隻剩下一張勝過花光絢麗的小臉,她頑皮的對著樹下的兩人一笑:“喂!你們兩個呆子。”
江民哪裏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女孩,她說他是呆子,他居然立即就點頭表示承認,隻有江顯在一個恍惚之下再次喝道:“戒嚴之地,你這個外人是怎麼闖進來的?”
那小女孩莫約九歲的年紀,一雙眼睛黑亮得像如漆似星,看她的模樣,根本就不把江顯放在眼裏:“什麼戒嚴之地?我想去哪裏就能去哪裏,你信不信,我一分鍾就能把你身上所有的東西都變成我的。”
江顯還未說話,身後忽地傳來翠兒一聲驚呼:“哪裏跑來的野孩子,快給我把她抓下來。”
那小女孩晃了晃腿,對著樹下前來抓她的士兵吹了個口哨,身子旋即就似一隻小猴子,倏地蕩到了另外一棵梅樹上,江顯在樹下一腳踢飛一個士兵的槍,著急道:“誰也不準傷害她,你們讓她走。”
那小女孩攀著花枝對著江顯一笑:“喂!我記住了,你不會傷害我。”
江民立即就急了,他漲紅臉道:“我,我也不會傷害你。”
翠兒狠狠的跺腳,責罵一旁的衛兵道:“這裏是什麼地方,怎能容她在這裏撒野,快,快把她捉下來。”
實際上,不用那些士兵去抓她,那小女孩已經自己滑下樹來,大大方方的往翠兒身邊一站,歪著頭嬌笑道:“我隻是看這裏的梅花開得比別處的好,所以想采一些送給我媽媽,怎麼,你們就因為這個來抓我嗎?”
江民搶先一步奔到那小女孩身邊,著急道:“沒有人會抓你,你要哪裏的花送給你媽媽,你告訴我,我幫你采。”
那小女孩甜甜的對著江民一笑,頭一偏道:“梅花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采的哦!”她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流轉得讓人憐愛,江顯心頭一震,莫名的對這小女孩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不禁脫口而出:“你是——”
話未說完,翠兒已經指使兩名士兵架住了那小女孩,江顯連忙喝道:“混賬東西,快放開她!”
他一向溫良謙恭,從未這般大聲嗬斥過底下的人,那兩名士兵愣了愣,正要放手,翠兒不知怎麼的居然跟江顯較上了勁:“我看你們誰敢放開她!”
江民著急的看了看那小女孩,又乞求的望了望母親,差一點哭了出來:“母親,放了她吧!不要抓她了。”
那小女孩卻滿不在乎的一笑,哪怕有兩個身材高大的兵士架住她的手,還是一腳勾起一串墜落在地的梅花,嘴一張,瞬間就將那串梅花叼入嘴中,她這一個動作,幹淨利落,嬌俏可人,直看得在場的人一陣呆愣——
背後忽地響起幾下鼓掌聲,江顯尋著聲音望去,正見父親和陸子博並肩而來,那鼓掌的,正是陸子博:“好瀟灑的動作。”
那小女孩旋即就把一雙烏黑的眼睛轉向了陸子博,一看到他,小小的臉上頓時就露出一個困惑的表情,緊接著就笑了:“叔叔,你喜歡看的話我再做一遍給你看。”
她嬌稚的童音剛剛落下,圍牆外忽地響起一陣別扭的鳥叫聲,咕咯咕咯的一聲急過一聲,不消說,是有人在外麵學鳥叫,一聽到這個聲音,那小女孩瞬間就急了,她嘟起小嘴,著急的向陸子博求助道:“叔叔,你救我,叫他們放了我吧,我媽媽在找我了,我要回去看她。”
“放開她!”江策的聲音忽地從天而降,他死死的盯著那小女孩看,眼睛中迸出一絲溫柔的光芒,陸子博一個箭步衝上去,緊緊的握住那小女孩的肩膀,語氣急切道:“小姑娘,你,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女孩遲疑了一下,最後揚起頭來,驕傲道:“我叫何江南。”
整個梅園一片沉寂,隻有圍牆外的鳥叫聲越來越急,那小女孩掙開陸子博的手就要往外跑,江策忙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她,溫言道:“別急,我叫人送你回家。”
那小女孩連忙搖頭:“舅舅在牆外等著我呢,我跟舅舅回去就可以了——”緊接著又嘀咕道:“媽媽要生氣了,我又偷跑出來。”轉言又決心滿滿道:“以後一定要做個聽話的乖孩子。”
高高的青磚圍牆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孩用手捂著嘴,正對著園內探出來的梅枝,在一聲接一聲的學著鳥叫,何江南掙脫掉江策的手,笑語盈盈的蹦向他,嬌滴滴道:“舅舅,舅舅,江南在這裏呢!”
那男孩憨笑著一回頭,俊秀的臉上滿是孩童般的純真,就在那一瞬間,陸子博如遭雷擊,身子晃了兩晃才脫口而出:“子青!”
何江南的手上抱滿了含苞怒放的梅花,她咯咯笑著被葉子青架在肩上,同時偏過頭去望著江策與陸子博,眼睛眨了又眨才說:“叔叔,你們說了要幫我的哦,等下媽媽要是生氣了,你們要讓她高興哦。”
江策神思恍惚,一顆心懸吊在那裏,仿佛要炸裂開來,他有多麼的心酸,誰知道?陸子博始終不發一言,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隻有江南和子青的笑聲,悅耳飛來,子青已經是一個大小夥了,二十一歲的年紀,但每一個人都能看出來,他的智力隻停留在他家破人亡的那一年,他永遠隻能活在他九歲的年紀,所以他才能像個孩子一般開懷的笑著。
一道束著花環的木柵門在葉子青的手下被推開了,何江南拍著手,對著三間幹淨透亮的小房子嬌聲叫道:“媽媽,媽媽,江南回來了。”
葉子青同時也開心大叫:“姐姐,姐姐,子青也回來了。”
他們親昵的呼喚聲,響亮的散發在陣陣梅花馨香中,充滿了一種溫馨的氣味,這個院子整理得這樣好,連掃把都整潔的擺放在屋脊下,一架裝飾著梅花的小秋千,頑皮的隨風擺動著,發出咿呀的聲音迎接著他們的到來,家的氣息,這就是家的氣息了。
但是,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影卻沒有如期的出現在眼前,何江南搖頭晃腦道:“媽媽肯定被戲院的老板叫去了,我們到那裏去找她吧。”
江策呆呆的問了一句:“你媽媽去戲院幹嗎?”
何江南咯咯一笑:“唱大戲啊!我媽媽的戲唱得可好了,聽媽媽說,爸爸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因為爸爸小時候也唱戲來著,所以我媽媽也去唱戲了。”
江策無聲的閉上了眼睛,眼前溫暖的陽光倏地消失不見,隻有空氣中淡淡的梅香,糾葛在四周,陸子博隻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日,葉飄楓曾經對他說過,她雖然是品茶的高手,但最擅長的卻是唱戲,那聲音至今曆曆在耳:“你若是能聽到我唱戲,那我一定是拋卻了前塵種種,隻為自己一人而活了。”他忍住悲傷,拉著何江南的手道:“江南,你媽媽說得沒錯,你爸爸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
早有耳尖的手下不識趣的通知了廬州的官員,說江策並陸子博要去一家小戲院聽戲,這可了得,那官員立即就跟了過去,他先到一步,正囑咐戲院的老板要挑最好的角上台時,那老板旋即就打包票道:“哪能耽擱了大人您的事啊!我這裏,唱得最好的就是她了——”手一指,前台一條纖細的身影立馬就落入了那官員的眼中,那官員急奔過去,也懶得看她的長相,隻問了一句:“怎麼稱呼您啊?”
那女子一抬頭,正要說話,身後卻忽地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怔怔的朝來人看了一眼,平靜道:“我夫家姓何,您叫我何夫人就可以了。”
“媽媽!”何江南一頭紮進葉飄楓的懷中,嬌嗔道:“媽媽,以後我一定乖乖的。”
葉飄楓疼愛的撫了撫女兒的頭發,微微一笑:“媽媽記住江南的話了。”同時恍惚的望向前方,低聲道:“好久不見!”
這一刹那間,往事如同定在了漫天的風雪中,一直在那裏新鮮如初,江策哪裏說得出話來,他癡了呀!陸子博同樣也說不出話來,因為他也癡了。
有發黃的戲本從一旁伸了過來,同時插進來的還有一個顫巍巍的聲音:“兩位長官喜歡聽那出戲啊?”
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那兩人早就石化了,還是何江南嬌滴滴的冒出一句話來:“哦!兩位叔叔怎麼了?”
江策的目光仍舊停留在葉飄楓的臉上,他不是來聽戲的啊,可他的手卻伸了出去,隨意的在那戲本上一指,勉強擠出三個字來:“就這個。”
葉飄楓淺淺一看,好像恍惚的笑了笑:“選得好,我一定好好為你們唱一曲。”
這是一出傳統劇目,名字叫做《鎖麟囊》,當扮演薛湘靈的葉飄楓在台上水袖一揮時,台下的人早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隻有那一段西皮二六破空而來,牽起了前塵舊事——
“一霎時把前情俱已味盡,
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我隻道鐵富貴一生享定,
又誰知禍福事頃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
到如今隻落得舊衣破裙,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戀逝水,振作精神,早悟蘭因。”
葉飄楓的聲音緩緩而來,就在這一瞬間,江策忽地淚落如雨!
(全文完)
《挽歌》第二卷年內開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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