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連長早就沒了白天假裝的威嚴,隻是理了理嗓子,很難為情的樣子:“大少爺,那個,要不要找個人將您換下來,這鬼天氣,連我這個老兵都受不了,更何況您啦,要是你有點閃失,少帥指不定會拿軍法來處置我。”
江顯的身體挺得更直,聲音也越發高亢:“報告長官,江顯不辛苦,一定會努力完成任務。”
那連長小聲的嘀咕了兩句:“這小子,脾氣比岩石還要硬。”正打算掉頭就走時,忽地想起一件事來,於是折回身去,眉開眼笑道:“大少爺,今天你一天在外執行任務,有一件天大的喜事你肯定不知道,告訴你,我們順利了,東洋鬼子投降了!”
預想中的歡呼聲並沒有如期響起,江顯的臉上隻是微微掠過一絲笑容,那抹笑容轉眼就逝,像夜空倏地閃過的一顆流星,那連長終於搖著頭走遠了,江顯筆挺的身影在風雪中漸漸模糊成了一個印記,他忽地麵向南方,迎著滿頭的暴風雪,在心底無聲的呐喊了起來:“飄楓姐姐,你高興嗎?天翼哥哥,你終於可以安息了,因為——我們順利了!”
滾燙的熱淚終於奪眶而出,江顯在淚光中仿佛看到了江南的那座荒山,他看見了悲痛欲絕的葉飄楓,溫柔的吻別了自己的愛人,他看見她手捧黃土,一捧一捧的灑在自己愛人的身上,夕陽那樣的美,天地間卻僅存一種依依惜別的眷戀,五歲的他,在那一年見證了這一場愛情,哪怕時間流逝得如此的快,但他一直為它震撼,並且將永生為它震撼。
大姐姐與他分別時,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她隻是用手撫了一下他的頭發,然後決然離去,背後忽地傳來子博哥哥悲愴的聲音:“飄楓——”
葉飄楓回過頭來,深深的看了陸子博一眼,然後才說:“子博,謝謝你,你是我一生中最好最好的朋友。”
陸子博不禁潸然淚下:“飄楓,你要好好的活著。”
葉飄楓笑了,那是一個絕美的笑容,她在暮風中重重的點了點頭:“我一定會的。”
那樣美的一個笑容啊!江顯知道的所有有關於美的開始,都是從她那一笑而來,可惜的是,他的父親江策卻無緣得見,當小小的他被人帶到江策麵前時,江策攀住他的肩膀問道:“你喜歡飄楓姐姐嗎?”
小小的他毫不遲疑的點頭:“喜歡,非常非常喜歡。”
江策低頭一笑,手指在他的肩膀上顫抖起來:“我也喜歡她,非常非常的喜歡,喜歡到不能自己,可是怎麼辦呢?我已經把她弄丟了,再也找不回她了。”
緊接著,他忽地被江策淩空抱起,然後就聽見他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兒子,你是我江策的兒子,我一定會為你做一個合格的好父親。”
就這樣,當年江南寺廟中的小和尚的篤,一轉眼就變成了太城大帥府的大少爺江顯,九年的時間悠悠而過,江策確實是一名當之無愧的好父親,而他,也成為了江策眼中最疼愛最為之驕傲的兒子,有時候,那種添犢深情,甚至遠遠超過他的弟弟江民,雖然江民那般善良可愛,但是父親給他的愛實在是太少太少了,江顯決定,以後一定會加倍的愛自己的弟弟,做一個合格的好哥哥。
這場大風雪在淩晨時分嘎然而止,當江顯走下自己的崗哨時,一輛黑色的軍車忽地呼嘯奔來,直徑停在了江顯的身邊,江顯側頭一看,正好撞見馮垠海那雙笑眯眯的眼睛:“小顯,叔叔接你來了。”
江顯唰地一個立正,正要敬禮,馮垠海早就拉住了他的手,嗔怪道:“你這小子,別給叔叔來這一套,來,讓馮叔叔好好看看你,唉!難怪少帥一天到晚心裏想的嘴裏念的都是你,看這模樣,出落得就是叫人喜歡!”
江顯隻是淡淡一笑:“馮叔叔,你來了。”
馮垠海一把將他拉進車內,等車子開動後才說:“你父親要我來接你,今天,你們一家人得去廬州一趟。”
江顯這時才露出一絲孩子氣來:“我們一家人都去,意思是說,我可以見到弟弟了?”
馮垠海一向對江顯疼愛有加,這時免不了又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臭小子,隻想著自己的弟弟。”
江顯搓著手,不解道:“廬州那麼偏遠,父親為什麼要帶我們到那裏去呢?”
馮垠海故作神秘的一笑:“何止是你父親啊?連你陸叔叔都去呢?”
“啊!陸叔叔——”江顯頓時興奮過度,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緊接著一頭就撞到了車頂,這一撞,直疼得他眼冒金花,雖然如此,可他還是笑顏逐開:“真是太好了,我真希望現在就能到達廬州。”轉而又不解道:“可是,我們去廬州幹嗎呢?”
車子飛馳在無邊無際的雪海中,那樣純淨的白色,耀眼得讓人驚歎,馮垠海直視著窗外的雪景,忽然道:“跟東洋人的仗打完了,但是,戰後還有許多的問題要處理,這一次廬州之行,就是跟各路軍閥探討戰後的一些大事,你陸叔叔在國際社會上享有很高的聲譽,你說,他能缺席嗎?”
江顯幾乎搶著回答道:“當然不能了!”
列車一路向西,穿過茫茫平原,直駛西川廬州,廬州是一座山城,曆來以路程艱險聞名於天下,當窗外的景色由一馬平川變為高山林立時,江顯與江民旋即就在車廂中雀躍了起來,他們常年待在北國,什麼時候見過這般綺麗的山景,自然是驚奇不已,一路之上,兩個小孩的笑語喧嘩與江策的沉默寡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時光的流逝給江策留下最深刻的一樣東西就是沉默,除了軍政大事,在日常生活中,他幾乎很少說話,有時候,甚至可以整天整天的不發一言。
在傍晚時分,他們的專列徐徐駛進了廬州車站,整座車站早就戒備森嚴,等江策攜帶家眷步下火車時,偌大的一座火車站裏,看得見的隻有崗哨林立的身影,空氣中隱隱糾纏著一種別樣的芬芳,這種香味,即熟悉又陌生,江策不禁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前來接車的廬州官員見狀,旋即諂媚道:“少帥有所不知,廬州素來有梅花之鄉的美譽,現在是冬天,城內城外的各種梅花全都盛開,故而空氣中總有一種香甜的梅花氣息。”
江策的心咯噔一下斷成兩瓣,有一種歲月沉澱下來的無望與掙紮讓他透不過氣來,他絕望了這樣久,好像一生中再也沒有什麼值得歡娛的事,這麼多年來,他真正開心過嗎?不,從來也沒有,他所有的幸福都被一個人的離去帶走了,梅花,飄楓,這裏到處都是你喜歡的梅花,你知道嗎,我一生中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能親手送你梅花。
這一夜,江策與陸子博喝得酩酊大醉,陸子博還是老樣子,好像什麼也沒變,即沒娶親,也沒有生子,聽說那位陳美男小姐還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等著他,正如他一直在絕望的等待著另外一個人一樣,隻是,那個人早就消失在時間的長河中,像一顆塵埃,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她在幹些什麼?她傷心難過時怎樣度過?開心快樂時又是怎樣的動人一笑?
他們一杯接一杯的往嘴裏灌著香醇的烈酒,喝到最後幾乎人事不醒,江策忽地狠狠的把酒杯擲在了地上,在瓷器的破碎聲中,他指手畫腳的問陸子博:“老兄,你知道我一生中最羨慕的人是誰嗎?”
陸子博索性連酒壺都摔了個稀巴爛,他倒在淌滿酒水的桌麵上,吃吃一笑:“我當然知道了,是何天翼,對吧?”
江策幾乎笑出眼淚來,他一掌拍在桌麵上,瓷器的碎片紮入他的血肉中他都渾然不知,他隻是提高聲音道:“沒錯,就是何天翼,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
陸子博像看天外來客一樣看著江策,好半天才拍掌笑道:“老兄,看來你是真的醉了,你不知道嗎?我也羨慕他啊!羨慕得要死!”
江策還想說點什麼,可是酒意洶湧襲來,他的舌頭頓時就結在了一起,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眼前搖晃著的,隻有一條纖細的身影,他那樣欣喜的感覺著那個幻影,在喚了一聲:“飄楓!”後便一頭栽倒在地,這一次,他是真的醉倒了。
陸子博比他更早一步癱醉在地,夜裏梅香撲來,清香得催人落淚,叫人斷腸!
清晨的風溫軟的吹進了這座別院,剛剛蘇醒的陽光害羞的鋪滿了小半個天,江顯早早的就醒了,他喚醒了江民,牽著他的手一同潛到了後花園中,那裏有一大片梅林,數不清的梅花綻放了整座山坡,美得像人間仙境,江顯一指那漫山遍野的梅花,高興的問弟弟道:“弟弟,這裏漂亮吧?”
江民早就驚呆了,隻張著一張小小的嘴,拚命的點著頭:“漂亮,漂亮。”
“嗬嗬!”頭頂忽地響起一個嬌嫩的笑聲,笑聲未落,一支梅花忽然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江民的嘴中,江民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吐出了那支梅花,偏頭一看,卻見哥哥的耳邊也斜斜的掛著一支梅花——
“嗬嗬!”頭頂的笑聲越發清脆,江顯一抬頭,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頭頂的樹冠忽地動了起來,頓時,一片花雨傾天而降,無數粉嫩的小花朵輕盈的飄了下來,落滿了江顯的一身,也落滿了江民的一身,他們置身於一種從來也沒有經曆過的璀璨與美麗中,一時什麼都忘了,隻顧得上屏住呼吸,靜靜的感受著梅花的清香。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江顯,他驀地一抬頭,喝到:“是誰在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