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津先生,你這麼說實在是太抬舉我了。像我這種凡夫俗子,實在是情非得已。”
鬆下課長露出當天初見的笑容。
“可是,你怎麼能夠切中河畑京子的要害來質問她呢?”
“我也實在不願意扯那種謊話。”
恭介苦笑著答道。
“不過,你不妨看一看鬆下君對這件案子所作的備忘錄。那天所有人物的行動都條列出來。和證人有利害關係,而且在那段時間有不在場證明的隻有最上久一個人。除此之外,其他的人都是間接的……由和他沒有利害關係的人提出不在場證明。對這一點,我一開始就覺得很可疑。昨天早上來這裏之前,我到東京劇場去,詢問服務生,那天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結果和河畑京子說的一樣,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間,有人從三樓的窗戶跳樓自殺。證明她的確去了東京劇場。如果隻是看新聞或是風聲,哪裏說得出正確時間。不過,最上久應該沒到東京劇場,我認為以京子的個性來說,最上久托她證明不在場,是不可能把門票送人、一道去看戲的。到這裏是我的推理,以後是我的恐嚇。買的門票是靠在走道旁的兩個連座,誰都會挑那個最靠走道的位置坐,這是人之常情。一旦她心理產生動搖,一波就會生出萬波來。而他當天的服裝,可能老早就串通好的,不過被我這麼一盤問,以女人來說,大概都無法堅持己見。最後致命的一擊——對女性來說,自己所愛的男人並不愛自己,沒有比這個打擊更叫人難受了。
“但是,追問京子並不是我的目的。我不過是用這個方法,給最上久心理一大痛擊。他一旦知道自己的不在場證明崩潰瓦解,一定會拚命采取最後的手段——這一點我大概可以想象得到。
“知道他最後的秘密的,隻有絹枝一人。如果絹枝沒有被人發現,沒有直接的證據,要把他送上斷頭台處死,就比登天還難。而且被認為已死的絹枝,死在自己的手裏,也沒有人會懷疑她的死亡。”
“哦!昨天晚上他把絹枝叫到實驗室,就是想殺她滅口,然後處理得神不知鬼不覺。”
“一點都不錯。這是他最後的絕招。不過絹枝不愧是非常了解最上久的人。這個生死關頭,她反倒利用托給鬆下君的照片,然後事先把事情的真相統統寫在信上寄給某人。這麼一來,自己如果沒回來,那封信就會送到警視廳。一旦調查密信和照片,最上久的罪行就會被一一揭發出來。這是絹枝最後的一張王牌。”
綱手公主——這麼一張照片,居然扮演了悚慄恐怖的角色——最初是使珠枝的屍體讓人誤認為絹枝的有力武器,後來反而變成常太郎識破真相的證據,最後更變成絹枝要挾最上久的護身符。一波三折,任誰都意料不到。
“神津先生,非常的感激。托您的福,整件案子已經真相大白。不過我還有點不解,絹枝為什麼要裝作自己被殺,和最上久共同謀殺害妹妹呢?”
恭介麵露困惑地苦笑。
“男女之間微妙的愛情關係,像我這個單身漢實在沒資格說什麼。總歸一句,性的深淵。這種深刻的問題,對第三者來說,實在不容易看出……隻有一點可以明白的說,這是常情。
“絹枝非常愛著最上久。這個跟好幾個男人交往過的女人,第一次覺得最上久是不能離開的男人。然而,這個男人的愛並沒有那麼深刻,一點都不在意離別的痛苦。絹枝一心想把最上久占為己有,無論如何都要拴住他的人,另一方麵,她過慣了驕奢放蕩的日子,最上久和自己的事一旦被竹藏知道,大概免不了要被掃地出門。至於最上久,他繼承財產的希望也會隨之破滅……這兩個動機驅使潛伏在她體內的犯罪性遺傳因子蠢蠢欲動。自己對妹妹珠枝本來就沒什麼感情。而且當初珠枝浪蕩在外,自己還置之不理。此外,基於嫉妒的原因,說不定反而雙手讚成這項計劃。來自母親恐怖的犯罪性遺傳,強烈地淹沒了絹枝,她裝作自己被殺,把最上久據為己有,而且透過他可以自由地享受萬貫家財。為了這項陰謀,最上久也絕對沒有辦法脫離這個女人,絹枝就像背上那條大蛇,用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把最上久卷進自己的懷中。
“對於最上久,我是一點都不同情。說起來,他還是一種天才。能想出這麼巧妙的殺人方法,他的頭腦實在叫人驚歎。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像他這麼沒人性,居然恩將仇報,應該被判最重的刑罰。這種藐視人性的犯人,絕對不能讓他活著危害眾生。”
由於激動,白皙的臉孔變紅的恭介,終於說完了。鬆下課長臉上充滿感謝的神色。
“神津先生,真的非常感激。全仰仗您的幫助,這件案子才能完滿地結束。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才好。”
“哎!言重了。我從小就嫉惡如仇。因為憎惡罪惡,所以才專攻法醫,算是實現自我的方式。以我個人的力量,能夠為社會除去一個惡瘤——我就心滿意足了。以後隻要我能力所及,一定盡力而為。”
恭介站起身,伸出手來。鬆下課長帶著充滿感激的眼神,緊緊地握住那隻手。
步出警視廳的恭介和研三,穿過櫻田門,朝皇居前的廣場走去。晴朗的初冬太陽,加上冷冷的微風,逐漸把研三興奮的心情平息下來。
“神津先生,我一定要向您道歉。”
研三沉思了一會兒,遂開口道。
“什麼?”
“我會有所隱瞞,是為了那個女人……”
“現在你不必再對我說什麼了。最初我就猜到這一點。從你說競豔會的事,為那個女人保管照片開始。我就覺得不太合理。自己想要下地獄的女人,為什麼要把照片托你保管?像你這麼單純的老實人,哪裏是她的對手……”
恭介安慰他說。
“說起來,也許你認為我的推理一絲不苟,邏輯非常完整。其實,還是有漏洞。刺青的底稿並不是像我說的那樣。隻有臉部的輪廓當天在肌膚上描繪,然後著手紋上去……像綱手公主這種描在身上的完成圖,就不是紋身的底稿。”
“那為什麼會留下這種照片?”
“我借助一個女人下了結論,她是個在社會上有身份有地位人的太太,所以我不提她的姓名。我去早川博士家拜訪的翌日,我和那位女性去拜訪為她紋過身的紋身師……”
“神津先生,那個人是——”
“那個女人是誰,你憑想像就好。關於底稿的問題,完全和我的預期不符。從那位紋身師家的相簿,我有重大的收獲。有幾十個紋身的男女,在澡堂裏拍照。我想一定是雕勇會的例行之類的聚會。其中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因為閃光燈的緣故,照片裏他閉著眼睛、模樣很可愛。從兩隻手腕到胸前都有菊花的刺青。這麼小的孩子身上紋著美麗的刺青,真令人咋舌。也許是父母或誰一時高興,在他肌膚上描繪的也不一定。不過,這張照片裏的他和其他會員的刺青,沒有兩樣。”
“哦,那樣嗎?”
“這張照片使我對自己的推理有了自信。究竟絹枝為什麼要在身上繪這一片的刺青圖案,然後拍照呢?由於我認識的那個女人的話,使我完全理解。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男人對皮膚白皙的女人不感興趣。最上久說過,刺青是那種男人不可欠缺的觸媒……但是,刺青圖案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完成的。在肌膚上描繪刺青,就像用鬆根油或木炭裝在汽車上,緊急的時候就可以派上用場。”
性的深淵——神津恭介知道這是很不容易解釋的問題。他眉間露出深沉的憂色,繼續說:
“絹枝的初戀情人,聽說是個攝影師。他自己身上也有刺青,不是什麼正派的男人……也許絹枝繪上刺青的最初動機是為了愛情,那片綱手公主的繪圖,大概是愛情的紀念像,僅僅一夜歡樂,就像夢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數年後的今天,卻引起恐怖殺人案的動機,實在是誰都料想不到的事。”
“早川博士應該想到什麼才對。我記得神津先生當時說過,博士對某個女人既厭又愛。這是指誰?”
“當然是說絹枝——不,也許是她身上的大蛇丸。我的揣測雖然慢了半拍,但是博士一看到照片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她還活著。至少我到現在還是這麼認為。他知道凶手是誰,雖然心裏非常憎惡,但又希望她平安無事。就算不能一輩子平平安安,至少多活一天算一天。博士的心情不斷地翻攪在矛盾之中。對肉體的眷戀,對刺青的迷戀……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有太多不可測知的深淵。”
恭介的眼光好像站在斷崖上窺看無底的幽穀。
轉眼間數個月過去了。最上久在東京地方法院的第一審中,被判處死刑的數天後,東大醫學係的標本室,添了一具新的標本。
雕安的傑作:大蛇丸——絹枝的紋身標本。
“哦,你製成胴體的雕像啦。”
神津恭介望著鬆下課長笑說。
“隻留頭和手腳、沒有胴體的案件。所以,便把缺頭和手腳的胴體製成標本,特別有意義。”
鬆下課長泛著複雜的表情說道。
“可怕……的女人,卻又無法抗拒她。”
早川博士胸中激起的情愫,僅能在獨語中透出一絲。
他的話,研三很能理解。沒有頭和手腳的胴體,從右肩抬起的大蛇,仿佛活著似的栩栩如生。穿著鐵製防護衣的裝束,結合妖術於一身的大蛇丸,依然浮出媚人的笑意看著大家。
依舊妖媚的大蛇丸在美麗的女人身上躍動著。
對絹枝來說,也許是下地獄之前的一出戲吧!一夜纏綿,仿佛春夢,但是對研三來說,卻是一場永誌不忘、既恐怖又甜美的惡夢。
眾人默默地站在標本麵前。無論在場的哪一個人,都對刺青有著無限的感慨。
從鬆下課長和早川博士吸食煙草的嘴裏吐出來的煙,就像一層淡紫的雲,靜靜地飄蕩在刺青的周圍。那股嫋嫋上升的煙,看起來仿佛是大蛇丸的妖術卷起的妖雲,亦或是祭拜犧牲的亡靈焚香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