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連長的鷂子
民兵連長家的男人都是軍人,從老子到兒子無一例外。隻不過老子木中常當年身不由己,被抓去當了國民黨的兵,後來逃了,躲藏在深山老林裏直至解放後才出來。三個兒子均是中國人民解放軍。
為什麼他們一家人那麼容易成為軍人?主要是他們的個頭都極其高大,五官統統非常端正。瞧那魁梧的樣兒,倘若和人打起交手仗來一個可以頂他兩個,誰都覺得是當兵的料。
木長元剛剛從部隊回來,穿著嶄新的黃軍裝,在村子的巷道裏放開腳步甩手一走,那姿勢威武得像陝北的劉誌丹似的,一時間風光得都到了炙手可熱的地步。一大群女子看在眼裏,想在心尖,可就是不敢公開表白。當年,農村女孩子還不大敢拋頭露麵,那種火一樣燃燒在胸腔中的感情隻能深深埋在心底。
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木長元身上那幾套軍裝都穿得褪色了,但從來都不見他脫下來。他仿佛舍不得脫下,他的心裏有種真摯的軍人情結。而村子裏的老百姓,那時節也對軍人有種特殊的感情,情形就跟現在的年輕人盲目迷戀流行歌手或者電影明星似的。說白了,老百姓從骨子裏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幾乎忘我的軍人情結,一直稱呼他們是最最可愛的人,這似乎是發自內心真誠的呼喚。這從木長元剛剛從部隊一回來就成了大隊裏的民兵連長可以看得出來。可見,當時軍人在人們的心目中是多麼吃香哇!不知是民兵連長的母親還是哪個姑娘給木長元製作了一個紅袖標,上麵用蛋黃色的絲線繡了“民兵連長”幾個醒目的字,戴在胳膊上那麼昂首闊步地一走,軍人的風采和英姿立時就顯現出來了。
那時節的民兵連長木長元可謂“二”得了不得,動不動就帶一幫村子裏的年輕人在大隊院裏手拿長矛似的木棒“殺、殺、殺”地練拚刺刀,練稍息、立正、臥倒、起立,弄得大隊院裏整天都塵土飛揚,吸引了附近幾個生產隊的村民來此觀看。
大家看到精彩的地方,就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剛從部隊回來的木長元顯得出類拔萃,連臉上的皮膚都與眾不同。整個生產隊就他一個人天天早上起來刷牙,刷牙的時節便自然而然地從嘴唇兩邊流淌出動人的細白沫子,迷人和耀眼呢!他的漂亮似乎是經過當兵之後才凸現出來的,以前並不怎麼引人注目,和大家也沒多大區別。看樣子,部隊真是個出息和鍛煉人的地方啊!你看如今的民兵連長木長元,麵容漂亮,牙齒也真是分外的白和美,像一種藝術品似的。一頭烏黑的令人羨慕的自來卷頭發,似乎是因為當兵當成了這個樣子的。
當然,民兵連長他們父子幾個人都很優秀。你瞧,他們一旦立在一起,就像一個模子裏鑄造出來的幾枚乾隆古幣,隻不過老木、大兒子、二兒子這三枚的時間久遠一些,略帶鏽跡,邊緣已經磨損得嚴重,已經趨向模糊或者粗糙,而眼下的三兒子這一枚卻光彩奪目、潔淨明亮,完全保持著剛剛鑄造出來的光澤和柔和!
那時節的農村熱鬧非凡,常常有稀奇古怪的事情。
不久,支左部隊來了,基幹民兵要配合支左部隊進行訓練,在北山根裏插著紙糊的靶子,紙牌子上就像小娃娃畫太陽那樣畫著許多大圈小圈,表示靶子的環數。十環是中間最小的那個圓圈,誰如果能把十環打中,那就說明靶子端得了不得,給口頭獎勵呢。別小瞧那時節的口頭獎勵,有很多人想得還得不上哩。民兵連長木長元的靶子沒的說,一槍一個十環,那樣的軍事技能把支左部隊的首長都給嚇了一跳,說:“我這麼一大幫子手下,還沒個像這家夥的,一打一個準,真叫人心裏不是滋味啊!”他忍不住在旁邊的一個民兵跟前打聽,民兵連長是從哪個部隊下來的。
那民兵悄悄告訴支左部隊的首長,說他們的連長是從特務連下來的,身手好是麻利。
一聽民兵連長是從特務連下來的,大家開始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這個似乎有些傳奇和幾近神秘的英雄,對他肅然起敬。
“怪不得武藝這麼高強!”首長像賀龍元帥一樣,抽著大煙鬥頷首稱讚著。
漸漸地,大家把民兵連長傳說得越來越神奇,給他原本就燦爛生輝的身上,鍍上了一層新的光環,有些人甚至還說他曾經是許世友的警衛員,得到過許司令員的少林武功真傳。
這可就更加了不得了。許世友是何許人也,人家是名滿天下的大將軍呢。這對於山野間的鄉民是個什麼概念,是可想而知的。
山在哪裏,水又在哪裏呢?實質上,大家是不知道許世友當時在哪個部隊哪個軍區的,而民兵連長木長元當年當兵似乎是在大西北什麼地方。當然,大家誰也沒見到過他的少林功夫,就無從證實這些杜撰和影子。反正老百姓都說不清楚,隻能去慢慢猜測,把他理解成一個神奇的人。
大隊裏的領導見民兵連長比支左部隊都厲害,便樂開了懷,感到十分光榮。尤其是親自提拔他的民兵營長馬繡蘭,叫隊長拚命地給民兵連長加工分。民兵營長馬繡蘭對民兵連長木長元關懷備至地說:“隻要你熊給咱大隊爭光,在這些‘正規部隊’跟前給我們長臉、贏人,就別怕少了你的工分,少了你的糧。”
大家也都很服氣,沒一點意見。
人們的思緒多麼容易一哄而上啊!他們簇擁著一件新鮮的事物或者新鮮的人物,就像一群螞蟻狂熱地抬一根稻草一樣,抬了一會兒,抑或將之抬到一定的時間,又突然把它莫名其妙地扔在那裏,不複回首。
民兵營長是個人人見了都要敬畏三分的小個子女人,全大隊所有的民兵都歸她指揮。她是連環掛帥,既是民兵營長,又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她的官在當時可謂大得了不得,想收拾誰就收拾誰,法辦個人就跟褲襠裏捉一個虱子似的,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木長元常常一股傲氣十足的架勢,加上有民兵營長給撐腰,一般的人問話他都不屑回答。可是,就這樣一個神奇的民兵連長,他誰的話都可以不聽,可必須得聽黨支部書記兼民兵營長馬繡蘭這個看起來並不咋樣的小個子女人的話,他是她的部下。他被她管得定定的!別看那女人個頭不大,但是喊一聲木長元的名字,木長元就馬上胸脯一挺,一個立正,雙手立時垂得直直的,緊貼在褲縫的兩側,規矩得像個聽話的小貓或者小狗一樣。倘若你看著他站立的姿勢,便會感到他雙腳的拇指一定繃得很硬。他的臀部寬闊,稍微向下懸垂;他的肩部、腿、踝關節健壯有力,肌肉發達。你似乎覺得他渾身的每一根汗毛也都畢恭畢敬緊緊貼在身上。很多時候訓練,馬繡蘭都站在一旁儼然首長一般,非常嚴肅地看著他指揮那些民兵操練。他為了做個樣子,就把襯衣撩得高高的,以致可以看到他在部隊訓練時留在肚皮上的傷疤!
民兵營長,這個已經上了年歲的女人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欣賞著這個剛剛從部隊回來的年輕人,特別是他趴在地上瞄準的時候,她覺得有點好笑。但她從不喜形於色,這就讓民兵連長木長元更加怵她,對她琢磨不透。大家也發自內心地覺得人家民兵營長的水平就是比他連長高一些,人家可以稱得上是政治家。而他木長元隻不過是一個退役軍人。民兵營長馬繡蘭多數時間忙大隊裏別的事情,顧不上民兵訓練這攤子事兒。如此一來,連長木長元就仿佛成了羊群中的騾駒子,喊叫立正和稍息的時候,聲氣也不再那麼發顫了,跟牛叫似的,聲音能翻山越嶺傳播得非常遙遠,震得地動山搖的,把那些軍事技能落後的年輕民兵們訓練得頭上汗水直流,口裏一個勁兒冒黑煙。
有一次,民兵連長木長元帶領民兵正在和支左部隊一道打靶,民兵營長馬繡蘭身穿花格子的條絨布衫,背著手從山坡下颯爽地走上來——她是前來視察的。木長元遠遠看見自己的營長來了,便對著手下喝了一聲:“立正、稍息!”
馬繡蘭背著手走到跟前,微微一笑,說:“你們訓練起來辛苦得很,歇一會兒再練!”
民兵連長奉命,對筆直站立仿佛等待營長檢閱的手下揮了下大手,說:“解散!原地休息一會兒。”
有個年歲很小的民兵娃娃邊開玩笑邊認真地對連長說:“叫營長給咱們打幾槍,營長靶子一定很端!”
連長木長元剜了他一眼,說:“去,滾一邊去!”他怕營長萬一打不準,失了營長的風度,作為手下,他得竭力護著營長。
但是,馬繡蘭見這一群年輕娃娃如此敬仰她,一下子感到十分高大,也開始有些把握不住自己,說:“打一槍就打一槍——把槍拿過來!”
她二話沒說,接過民兵連長遞過來的半自動步槍趴倒在低矮的土堆做的掩體下。頓時,整個靶場上鴉雀無聲。
民兵連長似乎比營長馬繡蘭還急躁不安,很是希望那子彈能長上眼睛徑直飛到十環上去,槍管也能夠發出那習慣的清脆的聲響。可是馬繡蘭從來沒摸過槍,掙紮了許久,卻無論怎麼用勁也找不到扳機。
民兵連長迅速臥倒,匍匐前去,輕輕抓住營長的食指,小心翼翼地安放到扳機上。她的手指會意地微微前後顫動。他聲音低低地叫營長對準了三點一線再扣扳機。
營長根本管不了那麼多,也不理你那麼多的框框套套,她雙目緊閉,一連扣動幾下扳機,子彈就帶著哨音一發一發打了出去,打得山腳下黃土咕嘟咕嘟冒了幾股子白煙。支左部隊的戰士和幾個年輕民兵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差一點兒打中了!”民兵連長紅了臉說。
馬繡蘭從地上慢慢爬起來,自我解嘲地說:“我的眼光還不錯哩,就在靶子的邊邊上繞著哩!”她讓幾個民兵打了幾槍,立刻就聽見啪啪的槍響聲,都是幾個神槍手,一百米左右的靶子,個個打在八環以上。
有人還想叫民兵營長試著投一下假手榴彈。但是馬繡蘭沒去投,隻淺淺地笑著。
她對剛才幾個民兵打的環數似乎很滿意,眉開眼笑地說:“你們這些民兵都是上麵信得過的,你們要牢牢記住毛主席的話‘基幹民兵打先鋒,普通民兵作補充!’”
“是!”民兵們異口同聲。
木連長在營長麵前從來都像個靦腆的姑娘,不是說他世故,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他常常跟上支左部隊給村子裏沒勞力的人家推磨、擔水,還經常掃路或者給村子裏的人家打掃院子,隊裏的活計就更加不消說了。反正,木連長逢上別人什麼苦累活計都幹哩。看見那些體力不支的女人擔水,他就趕忙跑上去,央告說:“大嫂子,我給你擔上吧!”乞求似的。逢上人家家裏推石磨,他就說:“大媽,你羅麵嘛,我推磨!”一旦大隊裏駐紮的部隊集合號一吹響,他就又抱歉地丟下活計集合學習或者訓練去了。
不久,支左部隊拔營而去,民兵們卻自己訓練得更加緊張了。
每天晚上,民兵們都要出動,到各個生產隊進行巡邏,部署了崗哨,看有沒有小偷偷農業社裏的東西。一次,湊巧木長元抓住了一個叫楊理發的正偷伐渠邊上的柳樹。楊理發已經剁了幾乎能蓋一個房子的柳樹椽子。木連長叫民兵把小偷架起土飛機後,捆紮得結結實實,押到小隊院裏圈了一晚上。人們那時對小偷深惡痛絕。第二天,在木連長的帶領下,民兵們用白楊條子把楊理發狠狠抽了一個多時辰,抽得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差點成了栗色的花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