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根基(1 / 3)

那天,我們終於決定去嶽父家。嶽父家在一座山上,我不知他們為何要住得那麼高。走起來,一道灣連著一道灣,走著走著,我就走出一身臭汗。在火紅的陽光下,我想起妻子說讓我多到她們家走走,要讓她父母的視野裏經常裝著我,一直深深裝到心裏去。

我想不出妻子要我這樣做的理由,抑或到底有多大意思。

妻子的話我從不敢違拗,她讓我吃焦糊的饃饃,果然就拾到了錢;她讓我在人多處少說話,果然就贏得了尊敬;更絕的是她罰我夜晚睡到院子裏去,我竟然看到月亮上的嫦娥:她坐在一棵古樹下,懷抱玉兔,凝神眺望人間。

我深深佩服高深莫測的妻子了。

許多人都說我是個傻瓜,說我妻子一朵鮮花生生插在了牛屎上。

妻子說我:你怎麼那麼笨啊!

因為妻子說她喜歡正話反說。我不知道妻子是否說的是真。

我在一片洋芋花盛開的地坎上坐下,歇了一會兒。有三五隻蝴蝶在花葉上飛來飛去。我順著一隻白色蝴蝶飛去的身影看到了在前麵緩步行走的妻子。她那麼高貴、大方、典雅,我真想對著她高興地哭一場啊!這是真的。麵對美我就是想哭。那隻蝴蝶追逐著她,像一個采花大盜,一會兒像要落在她的頭上,一會兒像要落在她亭亭的肩上。我吃驚地發現,那蝶竟輕盈地在她腿股間稍作停息,爾後穿過去勝利地升起來,飛走了。

我悲涼地望著妻子像一株花樣嫋娜的背影,那背影流淌著無法言說的神秘。她是那麼近而又那麼遠啊!仿佛是一片美的空氣抑或雲彩,捉摸不定。你真格不知如何地讓她長久停留在你身邊,永遠圍繞著你。

嶽父家的院子有點像京城的四合院。穿過前院,是一大片果林,妻子每次來都要在果林裏散淡地穿行。嶽父弟兄好幾個,老二在外麵做了個小小的官。他們弟兄似乎一個不幹涉一個,保持著閉門自守的陌生。我常常在心裏暗想,弟兄之間,長大了為何都變得仇人一般啊!

嶽父見我們來了,似乎非常平靜,隻在炕上欠了欠身。但我還是從他的眼睛裏覺察到一絲不易發現的喜悅,那僅僅是一點似黑暗中的螢火發出的光亮。

我不想向他們問好,我隻關心嶽父家有沒有新鮮的事物。

他們見我不知問安,隻好問我家中都好。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卻四處尋找新鮮。

嶽母從炕上下來,在爐火上用水壺給我們煮上了雞蛋。壺嘴可勁兒冒著熱氣,壺裏發出咕嘟嘟的響聲。

我說我啥也不吃。我忽然望見嶽母手裏做著一雙布鞋,鞋子實質上象征著一個人的根基啊!

而我的根基在哪裏呢?

妻子在院子裏,在門前的果樹下飄來飄去,仿佛在體味什麼。

後來,嶽父嶽母都出門忙活計去了。

我再一次望著那雙將要做成架擱在炕沿上的布鞋,莫名其妙地想問問妻子:這鞋是做給我的嗎?但我沒開口。

妻子仿佛我肚子裏的一隻蟲,拿了鞋就打量起來,嘴角猝然露出一絲笑意。她拿了鞋底按到我的腳掌上量了一量,非常神秘地向我使了個眼色。

我的心忽然神經質地跳起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做得如此結實而輕便的布鞋!再說,穿嶽母做的鞋,會覺著是一種驕傲。

回到家裏,我就等那雙鞋的到來,但嶽母還是把那雙鞋沒有拿下來。

繁星似塵,我一個人坐在門前的槐樹下靜靜地想,想了很久很久,也沒想出來那雙鞋除了我還適合誰穿。我摸著我的腳想問妻子,那雙鞋做成了嗎?

但我沒問。

妻子靈敏,竟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抬頭想了想,就重重地點一點頭。

我便繼續等,我感到時間過得一天仿佛一年一樣的長!我的血脈中有一種難以平靜的熱火在流淌。我覺得母親在我心目中漸漸地被嶽母悄然地代替了。

直至一個月過去之後。

嶽母來了,來過幾趟,都未帶鞋子來,也從未提及鞋子的事。

我想問,一張口卻被妻子把話岔開了,妻子還狠狠地用眼睛瞪我。我呆呆望著妻子,我覺得妻子過於聰明。人如果聰明過度大概是一種痛苦吧?但我沒有問過妻子,她總是會將我的膽氣一絲一絲的消歿。

我似乎漸漸忘了鞋子的事。

幾個月後的一天,我和妻子又一次來到那建在山之高處的四合院。那已經是冬天。果樹的葉子已不知去向。我忽然感到非常傷感。我知道過了這個冬天,一年又結束了!說真的,我真不想長大。妻子行走在那些果樹叢中,美得讓人傷心。我不知道妻子什麼時候會和這些果樹一樣變得花飛葉落,變得幹枯直至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