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2 / 2)

那些生前被叫作“賠錢貨”的少女們,全死在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的一個雨夜。連日本兵都驚得一聲不吱。日本兵在傍晚時分進了村,在每座房舍裏搜尋中國兵、糧食和少女。家家都隻剩下老人和男孩。一個日本兵發著脾氣地朝一個稻草垛捅下刺刀……(等等,我向你描述我家鄉的稻草垛嗎?許多好事、醜事、可怕的事都發生在那些稻草垛下。它們終年立在那兒,知道許多人所不知的秘密,見不得天日的定情、氏族間的仇殺、不得已的墜胎……)等刺刀拔出來時,局勢突變了。這日本兵看見刺刀尖上有鮮血,在初冬的夜色裏冒起細微的白色熱氣。日本兵又紮一刀。這一刀下去,血便從刀尖往下滴了。稻草垛卻抖也不抖,不出一聲。

十分鍾後,所有日本兵圍住村裏二十多個稻草垛,刺刀從四麵八方捅進去,沒有一刀不見血。一個個稻草垛還是如常的沉默,沒有一根草哆嗦。翻譯開始喊話,說想活的快出來,馬上要放火了。稻草垛不動,無語,如同慣常那樣,吃進多少秘密,卻從來不吐。汽油潑上去,火虎嘯獅吼地燒起來。日本兵柱柱著長槍,看火中的稻草垛先成金的,後成紅的,最後成黑的,灰白的草末灰動彈起來,在稠膩的冷風裏起舞。空氣都是血肉焦糊味,饑餓了幾天的日本兵趴在地上嘔吐出膽液。他們不必去查點,也大致清楚這場戮殺的戰果。而他們一點也不得意,為著什麼不可名狀的理由悻悻、沮喪、窩囊。他們最終也沒有勇氣揭開一個個成了灰燼的草垛。他們心照不宣地拭去刀尖上未幹的血。一個村的女孩被他們殲滅了,這點他們心裏有數,但她們那樣溫順、沉靜接受了死亡,他們為此失魂落魄。接下去,他們放棄了對整個村子的燒殺擄掠,深一腳淺一腳開拔了。這是他們在侵略中遭遇的最不尋常的一次抵抗。

喬紅梅寫到這裏,發現兩眼脹脹的不再看得清字跡。她從來沒想到會為自己的村莊如此自豪。她從來就沒有發現二百多個犧牲的少女如此震撼她,也沒有發現她們的犧牲有如此的意義。是她賦於她們的意義嗎?或者原本就存在的意義被她突然追尋了出來?

這人在讀了她的故事後隻回了一句話:“麵對這樣一個故事,我完全啞然。”

她想告訴他,她從來沒把這個故事告訴過別人,甚至沒有告訴過她的丈夫。她不知為什麼。或許在她為它找出意義之前,它隻是所有抗日戰爭慘烈故事中的一則。她沒有向格蘭講述它,因為她向他撒了謊,就像她對不少人撒謊一樣,隻想為自己捏造一個出生地,內蒙、西藏都行,都遠比那個缺見識、缺胸懷的小村莊強。她對格蘭謊稱是黃山人,她想用黃山的偉岸替代小村莊的小家子氣。

喬紅梅卻克製了自己。她隻向這人原原本本把村莊的曆史講下去。她說村裏自從少女絕跡後,對女孩的態度完全變了,再不叫她們“賠錢貨”。犧牲的二百一十三位童女成了全村人的護身神明。他們開始重女輕男,送女孩子進鎮上的學校而剝削男孩子的勞力。(再一次證明村民們的狹隘和愚蠢)。村裏漸漸有了女孩遠走高飛的風氣。去鎮上念書的女孩們,很難再回去嫁村裏的男孩。她的母親家境太差,沒有去鎮上念書,因此母親的夢想,就是養一個女兒,送去鎮上念書。

這人說,我現在正看著你,兩眼鄉愁,心裏有一點疚痛。你為自己大動感情感到莫名其妙。你難為情了,把臉調轉開。

喬紅梅說,謝謝你的耐心,聽我講了一個離你十萬八千裏的故事。知道美國人不喜歡悲劇,我丈夫就不喜歡。她一想,不對,她這算什麼?講格蘭壞話嗎?

便刪掉最後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