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2 / 2)

“你真的要給我洗襯衫?”

“真的。”他還不明白哪裏不對勁。

“你沒救了。”喬紅梅說,心裏從來沒有過那樣奇異的感動。她真是衝動地要摸摸這老兒童的腦袋,告訴他心裏想什麼,嘴巴千萬不能說。他心裏一定是把她看得十分親近,於是他當眾就把這親近拿出來,給大家看。“我不可以為你洗衣裳嗎?”他問。她反問:“你會給其他女同學洗衣服嗎?”他說:“那得看誰。”她追問:“誰呢?”他說:“講不清楚。感覺上我會去做,就去做。每個人給我的感覺不一樣。”

喬紅梅在鍵盤上敲著,告訴這人她從那天起知道什麼叫“孤立”。格蘭卻仍請她在課堂上朗讀課文,誇獎她發音準確,有時誇得過火,超出一個老師對學生的誇獎,比如他會說,哇,多優美的嗓音。她心裏想,格蘭不過是坦坦蕩蕩在跟著感覺走,卻讓她吃盡苦頭。每一個同學,無論男女,都認為她命也不要地在勾引教授。她對這人坦白,十多年過去,今天她明白,當時她確實在追求她的教授,從一堂課就開始了,她同她的追求不緊不慢地向格蘭撒出一張網。她不能沒有追求,她是個追求男人的女人。她的前夫也是她追求來的。她說她知道自己是那種禍水式的女人,不停地與妖作怪,至少內心如此。追求起來,她像男人一樣無畏,不計代價,不顧後果。她又補充,我指的男人是當年的格蘭,下麵我會告訴你,他的追求有多悲壯。歇口氣,喬紅梅又來一句,沒想到我們追求到的,就是今天的彼此。

看來你失望了。這人插話說。還是少一個字母的“失望”,是的,又有一點上當的感覺。從我的小村莊到了南京的軍校,不多久,我就體會到這種淡淡的失望。小村莊外的世界,還不如那個男知青講述的那麼大,更不如我想象的那麼大。我還想看更大的地方,我指的是未知的,像格蘭剛出現時,每句話每個行為,對我都打開一片未知。就連他最小最不經意的一個動作。比如係鞋帶嘴裏叼著太陽鏡,端相機時把棒球帽沿往腦袋頂一推,拿起膝蓋上的餐巾輕抹嘴角……我就是在一個此類小動作之後,明確地知道,自己愛上了他。

這人問她是什麼動作。喬紅梅心裏一陣溫暖。她在剛與格蘭戀愛時,常會有這樣一股暖暖的柔情在心裏一湧而過。這熟識的溫暖此刻已顯得相當陌生,似乎有很多年沒出現過了。她把這感覺告訴了這人。她接下去講述起格蘭請她去建國飯店的那個晚上。那是在她被同學們孤立了近兩個星期之後。對晚餐豐盛與否她已經記不清了。應該是豐盛的吧,格蘭在中國那會兒往往為他們兩人點六個人的菜。飯後送來了賬單。注意,下麵就是要細看的鏡頭了。格蘭並沒有停止嘴上的輕聲談笑,眼睛也沒離開她的臉,右手伸到西裝左側的內兜裏,抽出一個黑色皮夾。他還是那麼漫不經意,以食指和中指鉗出一張信用卡,向上一抽。動作小得不能再小,卻是揮金如土的動作。他跟她還在談話,偶爾糾正一下她的英文句法,總是溫存地道聲對不起。服務員把單子又捧了回來,他從口袋拔出筆,落在賬單上。隻看見他手腕動了幾下,再有力地往斜上方一提,完成了一個簽名。完成的,是一個來自最富有國度的,神氣活現的形象寫照。是不在乎金錢的有錢人的一記手筆,給她一個關於錢的全新概念。她在想,一個國家得多富有才能養出這樣一種對錢的翩翩風度。她不明白動作怎麼給格蘭做得那麼好看,那麼美國式。回去的路上,他們乘公共汽車。那是八點多鍾,天剛黑透。格蘭嘴裏呼出淡淡的酒氣,和餐後的咖啡味混在一起。星期日晚上,人們趕車回家,車擁擠得很。她和格蘭麵對麵站著,酒意在體內膨脹起來。她在車子猛一晃動時拉住格蘭的手。就像合了閘一樣,淤積的酒意一下淌散開,疏通了。

她對這人說,到今天她都為自己的魯莽、情急、不顧臉麵而驚訝。那時她想也不去想,她和格蘭的出路在哪裏,她隻想在那一刻愛他。她要把那一刻的格蘭攻打下來,劃屬給自己。她說格蘭回答了她,成全了她。他的手反過來緊緊握住她的。不久,格蘭的手順著她赤裸的手臂摸上去。他的手指變得冰冷,最後停在她連衣裙的領口,她的鎖骨上。她告訴這人,既便是觸摸她女性的最核心點,也不會有這觸摸引起的反應強烈。她體內出現一種昏黯的動作,一種朦朧的張弛。她說,哦,你可不知道它多麼好,又是受罪,又是享福。

這時喬紅梅覺得有點異樣。轉過臉,見她鄰桌的男孩正看著她,撇下了網上胡聊的一幫人。她在他眼裏是個網上來思春的女人,兩頰紅潮,目光渙散。她馬上下了網,快步走出圖書館。男孩在大門外追上她,問她要不要大麻,上等貨。原來他把她當成毒癮發作,想乘機敲她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