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1 / 2)

村裏的孩子們對他永遠的消失黯然神傷了許久,表麵上卻是仇恨他的。女孩們會哼唱他留下的口琴曲,並不知道那全是俄羅斯民歌。

喬紅梅說,多奇怪啊,你看,我在見到格蘭時,突然想到了這個男知青。

現在她要這人來看看第一次出現在她眼前的格蘭,四十九歲,兩鬢有些白發,卻長著小夥子身段。和所有外教不同的是格蘭教授的自信、成熟。那是喬紅梅做走讀生的第二年。格蘭走進教室,背挺得筆直,竟無樹大招風的顧忌。他朝學生們說了聲中文的“早上好”,然後他說他會的第二個中文詞是“打開水”,第三個詞是“肉包子”。說到此他停下來,等待著什麼,幾分鍾之後,他說:“你們怎麼沒笑啊?剛才我給你們時間是讓你們笑的。”他告訴學生們,他有個在中國任過教的同事,回到美國警告他,“打開水”是最重要一個詞,不然就會錯過一早在走廊上送開水的服務員,連咖啡也喝不成了。“肉包子”也很重要,不然炊事員會給你沒肉的實心饅頭。他還會一句中文“我愛你”。他看著學生們瞠然的臉說,他學會它是為了記住它並絕不去說它。也是那位同事警告他的,一旦你對某女生說了它,你在中國的日子就慘了,血淋淋了。他用的是英式粗話,“血淋淋”在此處一下子去掉了他的書生氣。他說同學們一定要提醒格蘭教授,尤其可愛的女同學們,千萬別讓他脫口說出“我愛你”來—他可是個唱情歌的老手。

喬紅梅寫到這裏,意識到自己在微笑,對著她自己筆下的格蘭。她意識到格蘭是極富吸引力的。她對這人說,你無法想象我聽格蘭吐出三個中國字時的感覺:“我、愛、你,”三個字超出了他嘴巴的掌握,他的樣子於是像個孩子。格蘭舔舔嘴唇,聽一個大膽的女生糾正他發音。他又來一遍。喬紅梅簡直不再敢聽他。那些字眼在他嘴裏是生澀青嫩的,正因為此她不忍去聽。她到十多年後也不能解釋她當時的感覺,是不忍看他四五十歲一個教授當眾耍猴,還是不忍看他不知深淺的天真。

大家笑得很響亮。喬紅梅卻沒笑。她想她究竟對什麼著迷起來了?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傻乎乎一上來就把自己亮出這麼多。從此她想接近他,替他站隊打乒乓球和網球,為他去醫務室拿取酒精(他用酒精做起司火鍋),帶他去胡同裏拍照,帶他去西單擠服裝夜市。她似乎忘了自己是個中尉軍階的軍方翻譯人員,也忘了自己有丈夫,婚姻美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南方調到了北京,並剛剛分到一居室住房。她知道她的處境在一天天嚴峻起來,女同學們別有用意地問她某件新衣服從哪裏買的,當她回答它不過是西單衣市的泊來舊貨時,她們會裝腔作勢地稱讚她的眼力,並紛紛請她再跑趟腿,代她們買件類似的回來。

一次在食堂吃飯,格蘭走進來,坐在幾個女生中間。他說外教食堂沒飯了,大家是否能賞他一口。女生們爭著去賣飯窗口排第二次隊,買回十幾種菜來。這時她們發現格蘭眼一亮,人從凳子上欠起身,回頭一看,是喬紅梅走進來了。格蘭教授嘴上在和她們瞎逗,眼睛一直在喬紅梅身上。她們恍然大悟,他突然到學生食堂來,是為了見她。她們以瞧好戲的心情,邀喬紅梅坐過來一塊用餐。那天喬紅梅恰巧很樸素,白襯衫綠軍褲。不一會,格蘭問喬紅梅:“你看你袖子上沾了什麼?”她說:“噢,墨水。早就有了。”女生們一聲不吭,聽他倆說話。格蘭又問墨水怎麼會到袖子上呢?喬紅梅說是她畫上去的,考試考不出來,就在袖子上畫圈圈,最後畫成了一個墨團子。格蘭說可以洗掉的,她說不可能,她什麼辦法都試了。大家眼睛看格蘭教授,又看看喬紅梅。她們想,肯定有弦外之音,卻又聽不出它究竟是什麼。格蘭教授這時說:“你試的方法不對。你把它給我,我給你洗。”女生們全抽口冷氣。格蘭什麼也沒意識到,又說:“你把它交給我好了。明天我保證還你一件毫無汙點的襯衣.”

喬紅梅對格蘭的坦然是有所了解的,但坦然至此,她還是措手不及。她含著一口飯,臉憋得通紅。然後說格蘭教授改行,改格蘭洗染店了。

格蘭認真地說他做慣家務,到中國來家務少了,覺得反而沒事讓他打打岔,分分心。他說不信你們看,我保證不像我看上去這麼蠢,至少衣服洗得很地道。

女生們不久都告辭了,把十幾份菜留給格蘭和喬紅梅。兩人冷了一會兒場,喬紅梅知道壞事了。

喬紅梅告訴這人,那是她和格蘭關係的轉折。

她對著女同學們孝敬格蘭教授的一桌菜,看了他一眼,說:“這下我們怎麼辦?”她當時不知道這個意義含混情緒曖昧的句子營造出一個秘密空間,不僅區分出內與外來,也對倆人形成巨大壓力。逼他們盡快表明事情的屬性,以及彼此的名份。格蘭像孩子那樣看著她:“我講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