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2 / 2)

喬紅梅告訴這雙黑眼睛,她是個怎樣的人,屈從本性,易於沉溺感官的享樂。十多年前,為了公共汽車上格蘭那一記觸摸,她什麼都豁出去了,廉恥、名譽、婚姻。一個晚上,四個全副武裝的軍人把她從教室帶走時,她像壯麗愛情悲劇中的女主角那樣,回頭朝格蘭宿舍亮燈的窗口長長望了一眼。

那是十一月初,北京最寒冷的日子,供暖要在十幾天之後才開始。她背後是二十多個晚自習的同學,看四個軍人前後左右地包圍著她。一輛軍用吉普停在樓梯口,她知道那就是帶她走的車。她是翻譯一般文獻的翻譯人員,在這當口可以被定罪為泄露中國軍方技術秘密。吉普車把她帶到郊區一片野地,她想不知格蘭此刻在做什麼,是不是在“老地方”等她?或等不來她,正失魂落魄地四處找她。不久同學們會告訴格蘭教授,那個叫喬紅梅的女學生去了哪裏。去了一個或許永遠回不來的地方,野地裏幾排簡易房,其中一間做了臨時女囚室。

四個軍人把她帶到一間燈光雪亮的大屋。等在裏麵的有三名軍官,一名副團級,兩名連級。訊問開始了。她做在被審的位置上,兩隻凍痛的手捏成拳。他們問她對格蘭教授什麼印象。她回答:博學,正直。他們說他在把你提供的秘密情報上報的時候,對你的印象隻有一個詞,獨特。她說她從來沒有提供過所謂秘密情報。他們談格蘭教授在給美國寄的信,已被破譯了,裏麵有大量情報。她說絕對不可能。她費了許多口舌,要他們看清一個簡單事實,她從畢業到目前,從未接觸過任何有“秘”字可言的文件;再說,她的主項是將西方戰爭報告文學翻譯成中文,她有什麼秘密情報可出賣?審訊持續了一個月。她嚴重缺覺,胃口下降。但受到的最大折磨,是沒有內褲換。她知道他們不僅在懲罰她,更是在羞辱她。

還是那幾句話,問過來,答過去,局勢僵得一塌糊塗,到了第二個月底,他們停止了訊問,而要她把她和格蘭的接觸全寫下來,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細節,按日期無一遺漏地記下來。

喬紅梅告訴密語者,在她書寫三百多頁的“懺悔錄”時,她對自己有了一次突破性的發現。她發現自己是個很難從一的女人。碰上一個新異的男子,她會忘記一切地追求。所謂新異,是能給她神秘的未知感,把她已知的命運打破的人。她說,對她這樣一個小村莊來的女孩,她向往遙遠,向往一切不具有本地意味的事物和人物。當格蘭以奇妙的聲調在課堂上說出“我愛你”時,她就開始走火入魔。這三個中國字讓他一說,像是突破了它自身,成了語言表達的一個創舉。她說,格蘭,這個年長我二十多歲的美國男子,打破了我已知的世界,打開一片廣漠的未知。在那片未知裏,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觸碰都有那麼好的滋味……當我們最後的防線崩潰時,我覺得我可以為之一死。喬紅梅說,或許那二百一十三位少女的知覺都附著在她身上了。可憐她們不知她們永遠錯過了什麼。這人讀完看紅梅的信後,問她後來怎麼和格蘭重聚的。兩年後,她打了個越洋電話到格蘭的辦公室。那是她僅有的有關格蘭的線索。電話上是格蘭的留音,請致電者留言。她隻說,哈,格蘭……她說不下去了,兩年夠多少次變心移情?她失去了軍籍,失去了城市戶籍,失去了丈夫和住處,在一個個體小公司做臨時工。她本想說,格蘭,我愛你;兩年前她和他從未顧得上,也沒來得及說這句澄清名份的話。她卻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