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2 / 2)

他們躺在曾經的位置上。他的淚水滴在她額上,她的眼淚濕了他的頸窩和肩頭。哭了一陣,他們再次狂熱起來。直到淩晨,兩人累得散了架。天亮起來時,她說她該走了。她又說她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問,建軍,假如我留下來。不走了,你高興嗎?

他重重歎口氣,問她為什麼不走了。

她說,因為我剛剛了解你。你看慘不慘,建軍?要闖這麼大一場禍,要我們兩敗俱傷,才能了解你。

建軍問了解他什麼。她說了解他多麼會愛。他苦笑起來,說他難道不一直是這樣?

她說不,不一樣的,他從來不像這個夜晚那樣聽她講話,也從來沒有那樣看著她,他的眼神,他自己哪會知道。她還想說,你也從來不像今天這樣吻我,撫摸我。她知道這話可能被他聽錯,聽成她為自己開脫罪責。他把她抱得很緊。抱得她都沒了。她想自己到底是個什麼妖孽?在和格蘭新婚之時,與前夫爆發熱戀。她難道隻能在一團糟的關係裏才能獲得滿足?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刻,她看清她從來沒有停止過愛戀建軍?一個男人對她是不夠的,遠遠不夠。她總是在編織錯綜複雜的關係,總要把有名份的、非份的、明麵的、秘密的打亂重編。建軍和格蘭對調了位置,變成了偶爾享受一番的情侶,僅這念頭,也夠奇異,夠激活她所有感官。感覺好極了,一路暢通,到達每根發梢。

她開始穿衣服,建軍起身替她拉毛衣的拉鏈。她回頭看他,淚珠子飛快地往下掉。這個建軍不再是曾經的建軍,是她新獲得的戀人,是她瘋了似的愛著卻馬上要訣別的情夫。她內心像若幹秘密格檔,分門別類儲存著她不同的愛和情,她必得將它們施給不同的男人。

她不是個好女人,喬紅梅對密語者坦白。她手上捧著一杯紅色的“大都會”,薄薄的玻璃杯沿上插著一顆紅櫻桃。是她自己調的酒,比例改變了一些,多了點伏特加。她開始讀自己剛寫完的這封信,深夜和酒都使她誠實。麵前是一個溫和身軀,無論它是男是女,都是仁慈的,不見怪的,表情含而不露,像所有高深的神父或心理大夫。她對著這不可視的身影傾訴,感到自己不會被仲裁,隻會被接受。一時間,她忘了懺悔者是她自己,而接受她懺悔的人是電腦深處的密語者。她隻覺得這兩人談得很好,一個站著,一個跪著。人白天扮著各種角色,假如沒有此刻的原形暴露,不是要活活憋瘋。

她接著傾訴下去。十一年前,在她離開中國的前一個禮拜,她潛伏在新情人的密室。新情人是被她拋棄的前夫。最後兩天,她不再和他做愛,隻是緊緊抱著他,從天黑到天明。沒有罪過,幸福不真實。她把和建軍的瘋狂情愛珍藏起來。在下飛機走入加利福尼燦爛的陽光和格蘭的懷抱時,笑容有那麼一點曲扭。她告訴格蘭她多麼愛他,是真話,似乎正因為她的不貞使她更愛格蘭。每個女人都因為一點不可告人的隱情加倍地給予丈夫激情和溫存,每個幸福的丈夫都應感謝那些暗中存在的對手,或實體或虛幻。每個牢固的家庭之所以牢固,是因為情感走私的不斷發生,良知和謊言的相互調劑,黑暗中永遠存在的三角關係。一杯酒喝完,喬紅梅有了很好的醉意。

她說有一些片刻,她會大吃一驚地發現,她如此地不愛格蘭。這樣的片刻也常發生在她和建軍共同生活的年月。這是她渴望外遇的時候。

淩晨一點半,她關了電腦,搖搖晃晃地去浴室洗嗽。舉起牙刷,突然又想淋浴。她心裏是認賬的,此刻的她有一些無恥和淫蕩。但她有了一種仁慈心情,看著鏡子裏蠕動的曲線,心想她還是美的,就原諒那一點淫蕩吧。格蘭一定要拉她去廣場看學校新裝在旗杆上的玩藝。一個小黑匣子,掛在旗杆半中腰,誰若去降國旗,匣子會突然發出一陣吸力,把國旗“嗖”的一下全吸入匣內。這樣便阻止了焚燒國旗的人。兩個人爬在梯子上,正在試用那個裝置,招展的國旗魔術一樣被吸進去,人們全鼓掌喝采。藍天下一片粉紅臉蛋,一片眨也不眨的眼睛,藍的、灰的、棕色、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