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1 / 2)

密語者變得晦澀起來,玄起來。喬紅梅說起那個夜晚,離開北京之前。滿城風雨已過去,格蘭教授像”水晶鞋”中的王子那樣,終於迎娶了灰姑娘喬紅梅,欣然回國。半年後,她收到格蘭寄來的機票和兩套漂亮裙裝。她開始做出國準備。

是十一月初的夜晚,跟兩年前她被訊問的初冬夜晚很相似。她騎車來到她曾上班、下班、政治學習、大掃除、分年貨的大院。風是典型的北京北風,橫著吹起落葉和垃圾。她知道前夫已有了女朋友,她和他通電話時說:“祝賀你找到了一個好女人,建軍。”那次建軍來電話是為了要她來取她的衣服、書本。

她這時告訴密語者,自從那個電話之後,她對建軍的虧欠感,基本平息了。他非常冷淡,要她來取東西時最好帶個幫手,否則上樓下樓她一個女人夠受的。言下之意是他不會做她幫手的。他還告訴她,他女朋友可能會在場。

她騎車經過食堂、浴室、小賣部,突然想起小賣部在夏天出售的自製牛奶冰棍,因為含奶量太高,特別容易溶化。建軍一買就是十多根,用手絹兜著,百米賽跑地送到她在六樓上的辦公室。冰棍送到時總是化了一半,建軍也化了一半,水淋淋地傻笑。再過去是門診部,值班室的燈還像兩年前一樣肮髒黯淡。急救車司機仍在和鍋爐房老王打牌。

她鎖了車,走進門診部,撥了個電話號碼。她聽見接電話的人在兩層樓之間大聲叫喊。不久門開了。她原先的家門。建軍下樓的腳步聲她都聽出來了,還是穿著她給他買的假皮拖鞋。他說:“喂,誰呀?”

她沒說話。他已經聽出來了。

五分鍾後,他朝門診部走來。軍裝換過了,是八成新的,頭發也整理成她喜愛的樣子。他說,走啊。她想也沒想地跟著他走回去,上了四層樓,進了家門。一路上他問她什麼時候啟程去美國,她父母來不來送別。她一一回答。對於她給他傷害和羞辱,她裝得沒事人一樣,對他給她的一切報複和懲罰,他也不了了之。

他女朋友不在。為什麼不在,她沒問,他也不解釋。她看見那套她選購的進口家俱終於來了,從訂貨到到貨需要三年。淺黃沙發上有浮雕般的布紋,大衣櫃四扇門,和國內家俱比,總算不千篇一律,寫字台上的台燈是不鏽鋼的,連電視機上的防塵布都合她的心意。在她被拘禁、失業和流離失所的日子裏,這裏的一切按她的設計完整起來。一切都好,好得就像給人上的一個當。她酸楚地想,建軍充實和圓滿了她給他上的一個當。

建軍問她吃了飯沒有,沒等她回答,他已去廚房打開了爐灶。他說食堂的菜,不過正好是她愛吃的清蒸獅子頭。她和他坐在小桌邊,他陪她吃,談得不多,但都談到了痛處、癢處。於是有笑也有眼淚。原來建軍可以是細膩的,不再是那個虎頭虎腦、粗聲粗氣、不常洗頭的中級軍官。

他們談起初認識的時候,他是高年級的班長。他把她的求愛信退給她,卻悄悄為她買了一雙手套和一套英文的《魯迅選集》。他承認自己有多想占有她,和她出去逛馬路,手碰一碰她簡直是活受罪。她問他是否記得他們的第一次。他臉紅了,說怎麼會不記得?不是讓你寫到檢討裏去了嗎?那時他向所有人宣戰:“處分我吧,是我引誘了她。”

兩人都不語了,深深地一笑。不知誰起的頭,他們抱在了一起。很可能是她主動。她告訴密語者,這事像我幹的。建軍把她往臥室裏抱,卻在掩門時忽然喪失了體力。她的背靠著門,他的吻已經開始。他的嘴唇帶一絲遙遠的煙味,那麼年輕,吻在她眉毛、眼睛、嘴唇上。她以十倍的瘋狂回報他,他伸出手,指尖從她前額描畫下去,描下鼻梁,慢慢再往下,把嘴唇也描下來。然後指尖停在她下唇上,它內側濕潤的一帶,描了又描。那根撩動引逗,甚至帶一點作踐的手指,讓她渾身抽緊。手指是建軍的。感覺失而複得。建軍繼續他的描畫,手指點到處,她肌膚上一線的火花。他眼裏有淚,她眼裏也有。他根本不認識這個女性肉體,另一個男人的侵入使它顯得陌生而神秘。它怎麼在那個外種族男性懷裏撒歡的?建軍覺得不可思議。最初的嫉恨和狂怒過去了,他隻覺得整件事情不可思議。

她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們竟做得這樣美滿。建軍原來可以這樣敏感,這樣懂得與她的敏感呼應。她淚流滿麵,心裏問自己,你早幹嘛去了?原來你對建軍是有感覺的,原來你還在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