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中,她似乎感到丈夫走進臥室,停立了片刻又離開了家。她知道,一直想幹大事的丈夫這幾年憋在一個研究機構,現在像一頭被困的公獅終於回歸了山林,她想幫他卻無能為力,現在丈夫可以伸開拳腳施展才幹了,她為丈夫高興。但她最終企盼的是丈夫能與她一樣,每天能安安靜靜地在自己的房間裏,沏上一杯淡淡的綠茶,摒棄世俗的煩惱,做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如讀點書、作點畫之類。她不理解,丈夫為什麼不能選擇這種簡樸、悠閑的生活,為了提升或為了所謂的輝煌而忍受上司的指責或者麵對一群群爾虞我詐的人呢?所謂成功、富貴,那是外在的榮耀,就像一件時尚的衣服,那是給人看的,真正的快樂來自心靈的自由與真實的寧靜,不讓身體和精神都在化裝中忍受磨難。
如果僅僅是管冠南也就罷了,幾十年的風雨同舟,他們早就因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而不用語言就足以了解對方。她不解的是,女兒管瑩這幾天吵著非要到南方去,或者出國。本來已經讀罷碩士研究生,還讀什麼博士?省文聯已經答應接收她到美協駐會。處理些雜務,搞些創作是多好的事。一小女孩家,出什麼國,到什麼南方?那南方喧囂浮躁,物欲橫流,哪裏是小女孩的天堂?她說服不了新詞一串串的女兒,本來想讓管冠南回來幫幫她,哪知管冠南卻像住旅社一樣,天一亮就拔腿走人了。就是住店也得辦個手續,打個招呼呀。她生著悶氣,起了床,開始收拾本來就很幹淨的家。
文玟今天破例沒有睡懶覺,昨天夜裏,她與楊炳華陪範有國先到歌廳唱了兩個多小時的歌,然後又吃了兩個小時的晚茶,吃得範有國下定了在沙穎投資十個億的決心。同時,他還打算讓文玟來做沙穎項目的總監,並約定今天一早就到商店買些禮物,到管冠南家去一趟,認認門,文玟沒有理由不答應。她匆匆起來,趕到平原賓館。範有國告訴她,管冠南與楊炳華一早就離開了,咱們簡單吃點,抓緊到丹尼斯商場吧。
平常,文玟是非常喜歡逛商場的。她覺得琳琅滿目的商品會給她刺激,給她新的感受。這會兒,她沒有了閑情逸致,因為範有國像個忠仆似的,隻要她腳步一停,就問她是否看上了什麼心儀的物件。無奈,她隻好直奔賣服裝的樓層,給大姐和外甥女各買了一套衣服。
看到小姨與一個闊老板模樣的人走進來,管瑩歡快地迎向小姨。小姨說給她買了套衣服,她高興地親了一口文玟。因為她知道,小姨買的衣服都是名牌。文玟笑著對範有國說:"範總,別見笑,我姐姐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嬌得很哪。"範有國說:"我能理解,我的女兒也是這樣。"文玟這才把範總介紹給姐姐和管瑩,說:"範總是沙穎人,在深圳發展得挺不錯。"管瑩一聽範有國在深圳,便來了興趣,忙問:"我這學美術的,在深圳發展怎麼樣?"範有國說:"深圳是個有本事就可以吃得開的地方,有一定技能再一包裝,很快就能打響。"管瑩忙到房間把自己的作品、獲獎證書、碩士畢業證都抱了出來,說:"範總,您看。"範有國一看,對文珺、文玟說:"把孩子交給我吧,我一定能讓她產生轟動。"文珺心裏十分高興,因為在她看來,女兒是她的一個不斷升值的股票,雖然她從未企望過從女兒那裏享受金錢與物質,但隻要女兒能成功,能帶給她榮譽和驕傲就夠了。女兒對她任性、孝與不孝,她都是不在乎的。她覺得,女兒不僅是她生命的延續,而且是她事業的延續,當初自己不就是個小學美術教師嗎?她還覺得,女兒是她生命的旗幟、青春的夢想。這些,自然是她餘下光陰的支撐。
周治平的夫人尉悅纏綿病榻的日子已持續兩年。從熟悉的東北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平原,她覺得一切都變了。她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過家人了,而在這裏,她又沒有一個朋友。當初,作為一個女人,她什麼都有了。年少時,她有一個權傾一方的父親,然後又有了一個才華橫溢而又仕途無量的丈夫,加上一個聰慧的兒子,那時多幸福啊。現在,一切都變了。父親退居二線了,兒子淹死了,自己隨丈夫來到這個鬼地方,內心本已淒涼,加上禍不單行,自己還時不常犯病。丈夫雖然隔三差五地來看她,卻常常是來去匆匆。她覺得,生命的河水即將流盡。她站在蒼涼的沙灘上,發現自己精心設計的人生,對家庭的希冀,對兒子滲透骨髓的愛,都成了空。人生的曆程是從零到零,她想把這個發現告訴周治平,可每次撥周治平的手機,出現的都是冷冰冰的"您所撥的電話已經關機"的聲音。她像頭發怒的母獅,把手機狠狠地摔在地上……
管冠南一早就接到鄭治業的電話,說有上千人圍著鹿城縣政府,並把屍體抬到縣政府會議室了。在勸阻過程中,工作人員與老百姓再次發生了肢體衝突,縣政府各個辦公室的玻璃都被砸了,有的人還在辦公桌上拉屎拉尿,局麵難以控製。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管冠南的頭頓時大了起來,他沒有同妻子告別便匆匆離開了家。在車上,他通知公安和武警立即趕到鹿城,並指示四大班子領導抓緊趕到鹿城。
管冠南原以為自己滿可以一邊搞調研,聽彙報,從容地理清沙穎的工作思路,然後紮紮實實地做上幾件實實在在的事。現在看來沒有那麼輕巧。這裏在貧困、落後的表象背後,潛伏著更大的危機。如果沒有人為的因素,老百姓斷然不敢這麼膽大包天地占領縣政府!這可是要坐牢判刑的事啊。怎麼才能化解這種已經非常對立的事實和情緒,並因勢利導解決這一非常棘手的基金會事件呢?他冥思苦想著,可是,始終沒有想出一個合理的方案。雖然他接到電話後已作了安排,但那畢竟隻是一個臨時措施,公安和武警也不能把成千的人一一抓走啊。他撥著周治平的手機號碼,想征求一下周治平的意見,可聽到的是對方已經關機的回音。這種特殊情況下,他怎麼能關機呢?是周治平已經知道了消息有意關機,還是周治平本來就關機了呢?這會兒,他覺得不管周治平到底怎麼想,自己都已經被迫站到了風口浪尖,沒有了回避的餘地。他對司機喊道:"開快點!"
路上,楊庭凱打來電話彙報說,在家的各部門負責人差不多都聚齊了,武警、公安也已經到位。現在大家主要有兩種意見:一個是主張抓人,這個意見目前占上風,大家看到縣政府是這個局麵,覺得應該立即抓人嚴懲,不然執政黨的權威何在?持這個觀點的是以汪金生為首的一夥人,因為汪是聯係鹿城縣的主要地委領導。也有消息說,這個事就壞在汪金生那裏,昨天夜裏汪金生在縣招待所裏同人喝酒說,死人也沒辦法,錢完全兌付也不可能,哪有這麼多錢。這話不知怎麼傳到老百姓耳朵裏了,所以天沒亮老百姓就趕到縣城來鬧事。另一種觀點是與老百姓對話解決,但不知道有沒有作用。群眾情緒現在非常激烈,簡直就是一觸即發,說不定會弄出什麼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