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冠南試探道:"那老兄的意見呢?"楊庭凱說:"我的意見是對話解決,這麼多群眾,我們怎麼下得去手?況且,這都是我們沙穎的老百姓啊。真的鬧僵了,捅出更大的婁子,恐怕就弄成全國負麵典型了。"管冠南長出一口氣說:"我也是這麼個想法啊。你讓鄭治業通知鹿城副科以上的幹部,馬上集中在一個地方,都騎自行車去,不準開車。等地委統一意見後,給他們開個動員會,由你主講,每人分配一至兩個勸遣任務。趕快解決問題,這麼拖著,遲早是要出大麻煩的!"
管冠南一路催促,司機開著車飛也似的一路衝回沙穎。在鹿榮賓館的會議室,管冠南環視了一下四大班子成員說:"同誌們,前天上午的緊急會議以後,大家分頭做了大量的工作。今天事情突然,隻好召集大家辛苦趕來,目的在於盡快平息這場突發事件,進一步解決農村基金會的問題。會議的開法,我想一是聽取鹿榮縣委、縣政府的彙報,二是在此基礎上,大家議一議處理意見。現在請鹿榮的鄭治業同誌彙報吧。"
鄭治業耷拉著腦袋,蔫了吧唧地說:"我們工作沒做好,給各位領導惹麻煩了,在這裏我先檢討。自前天進省上訪事件發生後,縣委、縣政府非常重視,縣裏的主要負責人都到省城去了,進行了一天一夜耐心細致的工作,總算把人勸回來了。死者叫呂二羊,今天六十二歲,丈夫於二十年前病故。她獨自撫養兒子到大學畢業,欠了不少外債。兒子畢業後沒有找到工作,在外地流浪打工。前年她聽說基金會存款利息高時,就謊稱為兒子說媳婦,借了親戚朋友兩萬八千元錢,都存入了基金會。兒子去年秋天回來了,仍沒有工作,且身無分文,親戚朋友叫她還錢。她感到無奈和絕望,就在省委門前喝農藥死了。這件事發生以後,有些別有用心的人說是某位領導造成的,這簡直是無稽之談,有意中傷領導!這完全是我們縣委、縣政府工作不力造成的,在這裏,我願意接受地委、行署給予的任何處分。"
管冠南厲聲說:"現在不是說處分的時候,是誰的責任誰也跑不了!大家議議吧。"與會者議論紛紛,說來說去,還是楊庭凱電話裏說的那兩種意見,隻是主張抓人的也沒有明顯看出是占了上風的。這時候,大家都盯著管冠南,看他表態。管冠南說:"抓人,簡單,下個命令就行了。可這件事的主謀是誰,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你們弄清了嗎?如果還沒有搞清的話,總不能把這一千多人都抓了吧。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采取疏導的辦法來做化解工作,隻要我們心裏裝著人民群眾,我相信人民群眾最終會理解我們的。這樣,趙書記、鄭書記、吳書記、李專員,你們同楊主任一起參加鹿城縣科級幹部會,趙書記主持,楊主任主講,把化解遣送任務分到每個科級幹部頭上,其他的領導同誌與我一起去縣政府對話。去縣政府的同誌要作好挨打的準備,誰不願去就算了。"
自然沒有人說不願意去。鄭書記說:"我是管政法的,我跟管專員一塊去吧。"管冠南想了想說:"也好。通知電視台也一起去!"
縣政府門前的氣氛果然緊張,縣政府外一裏多地的街道,早已被圍觀的群眾圍得水泄不通。在警察的護衛下,管冠南一行好不容易才從人縫中鑽到縣政府大門前。門口的警察、武警林立,一個個真槍實彈如臨大敵。縣政府院子裏,一群吹"響器"的喪葬班子正如喪考妣般地吹奏著,使整個氣氛更加慌亂不安。管冠南拿著一部對講機,朝院子邊走邊喊:"鄉親們,我是管冠南,是咱們沙穎地區行署的專員,我是受地委、行署的委托來看你們的。"院子裏的音樂戛然而止,辦公樓前上訪的人群開始蠕動。
管冠南接著說:"你們這裏誰是領頭的?領頭的走過來,咱們談談。"
大家吵嚷著:"我們沒有頭兒","我們都是自發的","要抓就把我們都抓走吧!"……
管冠南說:"我們不是來抓人的,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你們中間有沒有共產黨員,是共產黨員的給我站出來!"有十幾個人猶疑著走到了前邊。管冠南又說:"有沒有在職的村幹部,是村幹部的也給我站出來。"又有十幾個人嚷著說,站就站怕啥?說著也站在了前邊。跟著管冠南過來的幾個辦公室秘書,忙用相機和小本記錄了下來。這時候,平靜下來的人群中傳來一陣低低的塤聲。管冠南聽後一愣。一個站出來的黨員看管冠南發愣的神情,解釋說:"人家娘死了,吹吹塤也犯法?"管冠南說:"不犯法,當然不犯法。快,你們,快把他給我請過來。"身邊的幾個工作人員快步走上了辦公樓。
管冠南轉身麵向上訪群眾,語重心長地勸解說:"鄉親們,同誌們,你們知道你們現在的行為意味著什麼嗎?你們這是在用武力占領縣政府,看看,還砸了玻璃,這在任何時候都是犯罪的,是要坐大牢的。當然,事出有因,你們的這些行動是我們的一些同誌工作沒做好造成的。在這裏,我代表地委、行署,也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你們賠情鞠躬。"
這時,被工作人員從樓上帶下來的小夥子一路號哭著來到管冠南身邊。小夥子一見到管冠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管冠南也愣了,這不是自己在菜市場門口碰到的管宗玄嗎?
管冠南忙蹲下身子,把管宗玄拉起來。管宗玄哭訴說:"專員啊,你不能怪鄉親們哪,大家都是被逼無奈。您不知道,那些錢都被當官的糟蹋了呀!他們把錢都貸給了自己的親朋好友,窮人、老百姓誰也貸不到一分錢,這本錢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呀。"
管冠南看著泣不成聲的管宗玄,心中一陣難過,他拍了拍管宗玄的肩,衝著人群高聲喊道:"鄉親們,這筆賬我們一定要算,這個錢我們一定要還!請大家相信我,給我二十天的時間,到時我一分不欠地還給大家。要是還不上,我管冠南提著腦袋來見大夥!"在大家的愕然中,管冠南拉著管宗玄喊:"這院子裏還有沒有姓管的,有姓管的或者姓管的親屬都給我一塊兒抬著人回去安葬。"他說著,把管宗玄頭上的白布扯下,係到自己腰間,說:"走,回家去,讓老人入土為安。"又對眾人喝道:"誰要繼續鬧事,公安局給我好好登記,我不光不還錢,我還要抓人!"說罷,同管宗玄一起抬著呂二羊的屍體,在嗩呐聲中,大步往外走去。門外,人們自動讓出了一條道。
踉蹌中,管冠南大腦中一度出現了幻覺:他似乎是抬著自己死去的父親,又似乎是抬著曾經餓死的母親,或者是用板車拉著文冶秋到省城看病……
踉蹌中,呂二羊的屍體被抬到了墓地。管冠南長跪不起,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