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驟然一暗。他下意識閉了閉眼,過電般的酥|麻同時從脊骨竄上後頸,引來心神的顫栗。
極高的自尊心拉扯著他的理智,警告他危險——
她是那麼輕易就能掌控住他的一樂一悲,多不公平。
靠著這一絲的不甘與不滿,他才勉強能控製住自己,不至於貼上前去。
但那些多餘的情緒很快消失了。
手背被她握住的部分似乎融化成羽毛,熱度從相貼處燒到臉頰。
床榻已被侍婢們提前收拾妥當。
一頂月白色的羅帳於床榻正中張布,四角分別綴有四顆明珠,暈出柔澈的珠光。
隨著她放下帳幕,俗世的紛擾蕪雜如泡影消散。
呼吸間不再是蘭桂的芬芳,而是更馥鬱甜美的香氣,與他的喘熄交融,步搖鳳首叼銜的金片流蘇搖晃出破碎的細光,炫花眼目。
最後的記憶,是環髻散落,如綠雲鋪開,金釵步搖一起滑墜玉枕,敲出清脆的聲響。
夜深了。
第86章 滄海橫流,玉石同碎(一)
(壹)
日月在天, 姝者在室。
人間樂至此極矣。若說還有什麼憂思,大抵是時光倏忽如電,不知這般神仙日子能持續到幾時。
謝安對銅鏡審視一番, 隨後移開目光,伸手推窗。庭院裏桂花簌簌落下, 其間穿插著蒼勁的弓弦撥動聲。他循著聲音尋找, 見到心中人手握加木弓在廊下, 一邊信步行走, 一邊憑空引弓。
箭術自魏晉以來更加流行, 不僅邊關男女老幼皆習射,京城王侯多有競射之會。
他知道她每日習慣射滿六十支箭,山陰官舍與他在上虞的莊園都為她設了特製的射堂, 靶標物有死有活,時常更換。也試過上手把玩她常用的幾把弓,桑柘長弓最難拉, 筋角弓次之, 稍弓可以輕鬆拉滿, 隻是連射三十支以上會指臂酸痛。她當時從旁觀察,認為是未入門徑, 施力運勁不得法的緣故, 轉送了他一張青銅弩機,尺寸與稍弓相仿, 裝入鐵鏃短矢, 可連發十支, 力穿百步。
對生手而言, 弩機容易習練, 準頭高, 射程遠。對神箭手而言,原本精巧絕倫的弩機就顯得格外笨重愚蠢。
有次去獵場,謝安看她演示左右馳射。
在顛簸的馬背上端著沉重的弩機瞄準對手臂是極大的負擔,跑一輪大約能射出二十箭,再多準頭會降低,需要休息恢複。換成弓以後,她可以攜帶三張不同射程的弓裝入馬背上的側袋備用,視情況更換交替,馳馬期間左右開弓,箭矢混用,跑一輪大約能射五十支,箭無虛發,猶有餘力。
兩人選作度假的這座莊園是她培育良果良種的試驗田,院落樸素狹小,縈回曲折,不是試射之所。此時她漫步遊廊,隻引弓,不捏箭,神色姿態中自有一種天成氣機,令人相信驚弓之鳥的故事並非捏造。
或許是感覺到他的視線,她突然抬頭往他的方向瞟來,引空弦的右手已從箭筩中拈出一支搭上弓側。
謝安心頭一跳,接著就見她眨了眨眼,翹起朱唇綻放笑容。刹那間春回天地,眼前如見滿院繁花盛開。
他被感染著也彎起唇角,信手撥動窗台下的素琴試了試音色,彈起一首江南小調。庭院裏的弓弦聲停頓稍許,改變節奏,每一聲都響在他撥動宮音之時,錚錚淙淙,融合成更富有意韻的樂聲。
“識君經年,聞君撫琴卻屬首次。”
曲至尾聲,她收起武具拾級而上,如往日習慣返回屋室,方才推弓拉弦的玉手褪去手衣骨韘,露出瑩潤的本色。她一邊在婢女的服侍下浣手揾頸,一邊笑盈盈看他,漆黑的靈眸裏泛著幾絲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