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是塬,南邊是山,西邊是山的支脈,北邊又是塬。塬是五丈原,山是秦嶺山。塬和山一般高,新廠就建在這樣一個四麵環山的山窪窪裏。山窪窪成溝狀分布,一字擺開,竟然長達十裏。山上長滿了桃樹和栗子樹。住在半山腰的山民給這個山窪窪起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作桃栗溝。溝底,有一條從秦嶺山上流下來的小溪彙成了河,叫作桃栗河。
趙老歪站在桃栗溝,抬頭看看這邊,看看那邊,心就像山裏刮下來的風一樣荒涼。辛辛苦苦絞盡腦汁算計來的工作崗位就在這裏,值得嗎?好在離開太子村的時候,趙老歪的心已經死了,沒有人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麼,李明亮也不知道。隻有趙老歪清楚自己是贖罪來了。這種感覺從他看到李毛毛水淋淋地縮在李明亮的懷裏而被李明亮從太子河中抱出來時就有了。趙老歪想,他可能一輩子也忘不了李毛毛那絕望的眼神以及李明亮隱藏在眼睛後麵得意而小心的目光了。從那天起,隻要他一閉上眼睛,李毛毛就哀怨地望著他,哀怨中攜風挾雪,直穿到他的內心深處,令他無處可逃。可以騙別人,但趙老歪騙不了自己,他是愛李毛毛的,愛在了心底裏、愛在了骨髓裏。正因為這種愛,自己的後半生注定要用來懺悔了。
為自己,也為了李毛毛。
好在廠裏正處在建設時期,有的是幹不完的活兒。趙老歪成了一台機器,永不停歇的機器。他不敢停下來,一停下來,李毛毛濕淋淋的身體就出現在眼前,那身體就像四周的山一樣壓向他,使他喘不過氣來。他想衝出去,卻不知道從哪兒突圍。他隻有不停地幹活,瘋了一般地幹活,每天不把自己整得筋疲力盡不回宿舍。就在這樣不停的苦幹中,廠裏第一個車間建成了。趙老歪看著“鑄造車間”幾個大字,第一次擦了擦頭頂的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趙老歪所處的是新兵連,隊友全是和他一樣插隊的知青,這給了趙老歪無限的想象。車間建成後,趙老歪第一個報了名。他聽說鑄造車間是全廠最髒、最累的車間,他是贖罪來的,應該到最艱苦的崗位。
出乎趙老歪意料,報名到鑄造車間的隊友排成了長隊,大多是幹部,或者是有關係的人。盡管趙老歪排在了報名表的第一位,還是被有關係的人插了隊。不隻趙老歪被頂替了,有一個不認識的女工,也和他一樣沒有關係,被分配到了後勤車間,大庭廣眾之下,鼻涕和眼淚混在了一起,在空中扯成了線。
趙老歪卻沒有放棄,他一聲不吭,獨自來到煉鐵爐旁,別人幹什麼,他就幹什麼,而且比所有人出的力大、流的汗多。和趙老歪一樣轟不走的,還有一個外地援建來的姓夏的師傅,也是哪兒都不去,堅決要留在鑄造車間。
趙老歪和老夏成了鑄造車間的編外職工。職工們上班,他們也上班;職工們下班了,他們兩人還在車間找活兒幹。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趙老歪和老夏拒不服從分配的事很快就傳到了廠革委會領導的耳朵裏。革委會領導一個電話,趙老歪和老夏端端正正地站在了革委會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