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歪發誓再也不去美人河邊了。他突然怕了,怕看見美人河裏的水,怕看見河邊的山、河邊的樹、河邊的草。她覺得美人河在自己的眼裏突然陌生起來,那看不到底的水裏、草中,還有樹上,好像隱藏了巨大的陰謀,使他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栗、渾身發抖。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和肉體已經脫離而分道揚鑣了。肉體可以束縛,靈魂卻無法控製。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肉體躺在床上,靈魂卻出了竅,不受約束地往河邊飄去。他肯定,是“飄”去。周圍都黑乎乎的,也有蛤蟆和蟈蟈的叫聲。那叫聲似乎離自己很近,卻又很遠。近時觸手可及,遠了隻在夢中。
通往河邊的小路上空無一人,旁邊的麥地裏藏滿了陰謀和陷阱。有風吹來,一陣緊一陣緩,圍裹住他,好像在隨意捉弄。那塊大青石當然還在,山一樣橫亙在麵前,不可逾越。他感覺自己累了,靠在了石頭上,剛要喘息一番。河對麵有一道紅光箭一般射來。他又看見了那隻狼。趙老歪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它的眼睛發著淡藍色的光,很柔和。現在卻紅得像血一般,眼珠宛如兩隻火球,正在躍躍欲試,隨時準備射入他的胸膛。趙老歪轉身想跑,風卻停了,他發現自己動不了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隻不再溫柔的豺狼越過河麵,向他撲來。那張開的嘴巴好像山洞,兩排牙齒分明就是一塊塊岩石……
趙老歪醒過來的時候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床上,被窩的溫度還在,隻是身上起了一層水,就像早晨的霧,黏糊糊的。趙老歪記不清楚這樣躺在床上幾天了,也許三天,也許五天。三五天來,他就一直這樣躺著。床頭,放著沈紅紅送來的麵條、麵皮,還有燒餅。趙老歪卻一點兒食欲也沒有。他傻傻的、呆呆的,不吃也不說,他隻想這樣躺著,一直躺下去。
沒有任何懸念,幾天前,車間主任告訴他,他的職工大學的入學資格被取消了。雖然心裏已經有所準備了,但當事情真的發生時,他還是沒有經受住打擊。他就像被人抽了筋骨一樣,全身軟了、癱了。原來,他全部的動力來源於對李毛毛的愧疚,現在看來,已經沒有必要了。因為,不管他做什麼、怎麼做,都不會得到李毛毛的原諒了。否則,李毛毛也就不會像扔一片抹布一樣把他隨手扔給沈紅紅了。
趁著宿舍的舍友不在,趙老歪把頭蒙在被子裏,痛痛快快地又哭了一場。他覺得,他所有的精氣神都隨著李毛毛的無情一擊而遠去了,留給他的,隻是一個軀殼。一個不需要靈魂,也沒有靈魂的軀殼。
哀莫大於心死,現在,趙老歪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死了。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從腳步聲中,趙老歪知道沈紅紅又來了。幾天來,沈紅紅天天待在自己身邊,他卻好像看不見似的。沈紅紅低著頭,負罪似的坐在了他對麵的床上,含著眼淚看著他。幾天來,沈紅紅一直是這副表情。
趙哥,我對不起你。沈紅紅又開始重複說了無數遍的話語。
趙老歪一聽見這句話就頭痛,他把手搭在臉上,扭過了頭。
趙哥,你吃一口吧,就一口。沈紅紅打開了手裏的飯盒,我剛給你做的。
趙老歪沒有說話,他不想說。
屋子裏安靜極了,趙老歪幾乎能聽見沈紅紅的呼吸聲,趙哥,今天來是想告訴你,沈紅紅調整了一下呼吸,我要結婚了。
趙老歪被蜂螫了似的扭過了頭,這才發現,沈紅紅身邊還站了一個人。老夏雖然極力控製著自己的表情,趙老歪還是從他的臉上看到了狂喜。這種狂喜毛毛蟲般從心頭爬過,趙老歪覺得心裏不但癢,而且難受,他本能地想阻止沈紅紅,嘴張了張,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明知道沈紅紅嫁給老夏受了委屈,趙老歪卻不知道怎麼勸解沈紅紅,自己不願娶,又有什麼資格勸解別人不能嫁呢?
沈紅紅接著說,趙哥,我和老夏商量了一下,準備旅行結婚。過幾天我們就走,你不打算送我們一點禮物啊。
趙老歪坐了起來,他的目光在屋子裏移動,好像在找什麼值錢的東西。
沈紅紅帶淚笑了,趙哥,我不是要你東西,你把這碗麵吃了,比送我什麼都貴重。沈紅紅說著就把飯盒端在了他的麵前。
趙老歪隻能接過來,他看了沈紅紅一眼,發現短短幾天,沈紅紅好像變了一個人,憔悴不堪,哪有一點新娘子的樣子。沈紅紅也不好受啊,趙老歪急忙移開了目光,把臉埋在了飯菜升騰起的熱氣裏。趙老歪吃得很快,聲音很響,宛如吹起了一陣陣哨聲。等趙老歪把頭從飯盒裏抬起來的時候,沈紅紅和老夏已經走了。趙老歪看著飯盒裏的湯水,眼睛裏突然蓄滿了淚。他極力地不使眼淚流下來,但最終眼淚還是一顆一顆地砸在了飯盒裏。趙老歪呆呆地看了飯盒半天,然後一仰頭把飯盒裏的湯湯水水全倒進了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