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毛覺得自己像一個被遺棄的垃圾,隨便被丟在了遙遠城市的一角。陌生的場景、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心態、陌生的市場。把這個陌生的城市作為市場,是銷售公司領導交給他的任務。他已經來到這個城市一個多月了,依然覺得這裏處處透露出一種冷漠和居高臨下的表情。
之所以選擇離開,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太壓抑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技校畢業的時候,他回了一次家,他沒有想到,原來美麗、高雅的母親已經變得他快不認識了。白色已經偷偷地鑽入了母親的頭頂,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母親看他的目光冷冷的,那種寒氣是從心底發出的。從小,他就生活在父親和母親的爭吵打罵中。母親和父親不像村裏其他人,氣不順了,就扯開嗓門對罵,或者一個大罵、一個不吭氣卻不停地用拳頭回擊。於是罵人者就更扯開了嗓子,什麼惡毒罵什麼,一直讓聲音籠罩在整個村子的天空。
母親和父親吵架,吵得很文雅,生怕讓別人知道或者聽見,包括自己。在李小毛的印象中,母親隻有在看見自己的時候才露出笑臉。更多的時候,母親的臉上就像男人河的水,平整如鏡、波瀾不興。母親長得很漂亮,漂亮這兩個字,李小毛就是從母親的身上讀到的。母親唯一的缺點就是,眼睛長得很小,雖然很亮,但眼裏卻容不下父親,或者說,母親的眼裏從來看不見父親的存在。即便父親站在母親的麵前。在李小毛的記憶中,父親和母親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撕扯。兩個人都不吭聲,氣急的父親總在撕扯母親的衣服,而母親,總是緊緊地抱住衣服不放,就像小時候自己淘氣了,父親要打自己時母親緊緊地把自己抱在懷裏一樣。李小毛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就再也沒有見過父親和母親拉扯。兩個人雖然住在一個屋簷下,卻陌如路人。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從小,在父親和母親之間,李小毛就有了立場。他知道他喜歡父親,因為父親不停地給他買好吃的糖果。但是,隻要母親在場,他就表現得不偏不倚,誰也不近。
拜趙老歪為幹爹,是父親的意思。那時候,李小毛一直搞不明白,父親和趙老歪的關係,就像父親和母親的關係一樣,中間總是隔著一層什麼。到底是什麼李小毛不清楚,但就是這種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使得父親和趙老歪的關係很微妙。李小毛也知道,父親其實暗中一直和毛飛來往,李小毛能看出來,父親和毛飛在一起的時候,很隨意、親熱。親近得有時候讓李小毛嫉妒。但是,父親卻沒有任何理由地讓他認趙老歪做幹爹。
現在回想起來,李小毛才真正理解了父親的苦心。趙老歪確實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他把自己當作親生兒子一樣操心。李小毛永遠也忘不了趙老歪帶他到山頂的那一刻,也就在那一刻,他才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那時候,他就想走出去,走出去看看山外的世界。他沒想到啟示他走出去的是趙老歪,幫他走出去的卻是毛飛。毛飛顯然是廠裏說話有分量的人,在他技校畢業麵臨分配時,父親來到了廠裏。父親隻是給毛飛打了個電話,李小毛真的就來到了剛剛成立的銷售公司。而這些,是趙老歪永遠也辦不到的。趙老歪即使能辦到,也不會給他辦。他從趙老歪身上,知道了無論幹什麼事,都要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幹;他卻從毛飛身上看到了無論幹什麼事,都有捷徑可循。關鍵看自己有無走捷徑的能力和本事。
腳下的這個城市,是重型汽車的發源地。在這裏開拓市場,無異於虎口奪食。但是,要想在民品市場有所作為,就必須在汽車王國尋找自己的一片天地。來到這個競爭最激烈的地方,是李小毛自己要求的。李小毛想證明自己,證明給誰他不知道,他隻想告訴人們,他行!來了以後,他才深深地感到一切並不像想象的那樣簡單。市場的嚴酷就像這個城市的冷漠一樣,使他變得越來越清醒。要想在這兒把車賣給一個陌生的人,又從對方的口袋裏把錢拿出來,李小毛覺得從毛飛身上學到的事半功倍沒有了市場,還得像趙老歪說的一樣,一步一個腳印地幹。否則,即使遠離了令他感到壓抑、窒息的家庭,他又會進入另一個壓抑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