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溯懷桂花街(1 / 3)

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農曆七月二十二日這一天,一場來勢洶湧的暴風雨驟然席卷了四川省南溪縣。

廣漠穹廬風馳雲卷,抑鬱悶熱之感彌漫。倏爾,濃墨層染的雲濤翻騰成一條不羈翱翔的黑蛟,自天際一路肆意撕咬。它馳風騁雨,穿梭遊弋如入無人之境,金烏華彩瞬息黯淡無蹤。一瞬間,黑雲壓城,暴雨傾盆,飛花亂絮舞簌簌,浮埃碎石逃倉皇。

南溪縣居民懼其聲色,紛紛鎖緊房門。然而,在縣內桂花街包家宅院,讓所有人的心都為之緊緊揪起的,卻並非這場驚心動魄的暴風雨。

“哇!”

一道劃破蒼穹的雷霆在偌大的包家宅院響震激蕩,此時此刻,房內一個鮮活的小生命呱呱墜地降臨人世。縱然窗外依舊電閃雷鳴,感受著繈褓中新生兒溫熱的體溫和強健跳動的心音,撫觸著嬰孩依稀娟秀的眉眼,包家人緊張期待的心終於轟然落地。

這個在雷電交作的暴風雨天降臨的嬰孩,就是包德明。

回溯最初,或許正是在暴風雨中的誕生之時,冥冥中,蒼天便賜予包德明一股與生俱來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和魄力,讓她在今後一個世紀的漫長生命源流中,能夠矢誌不渝地堅守理想和信念,始終含著微笑,奮鬥到底。

關於她一生的傳奇畫卷,就將從這片生養她的美麗故土徐徐鋪展開來。

驟雨初歇,雲過天霽,朗朗乾坤一洗暴雨肆虐的痕跡,逐漸還原了南溪縣本來的麵貌。南溪處在宜賓、瀘州、自貢三方品字中心,是金沙江、岷江合流後長江的首個縣府,自古便有“萬裏長江第一縣”的美譽。城外地勢北高南低,西北倚靠峰巒挺秀、古木參天的雲台山。綿亙迤邐的丘陵點綴在蒼茫林海間,川中梯田如層疊的翠色裙裾舞旋蜿蜒,形成一派質樸盎然的川蜀風光。史載南溪城周有八景:琴山鬆風、蘆亭晚渡、海樓煙雨、龍騰夕照、仙觀晴霞、鎮瀾夜月、瑞雲靉靆、桂溪釣艇,這些仙境般的至美之景至今仍能從蘇軾、李涉等文人騷客的墨跡中窺見一隅。唐代詩人岑參在南溪龍騰山建築屋宇、留戀寓居時,曾留下“竹徑春未掃,蘭樽夜不收。逍遙自得意,鼓腹醉中遊”的慨歎。而明成祖朱棣微服出訪路過南溪縣遊賓鎮,品桂花聽蛙鳴,更是揮筆題詩曰:“聞似月中丹桂香,聽如天宮仙樂鳴。此情此景醉遊客,幽山勝地好留賓。”

多少年來,迢迢長江由古城池碼頭“文明門”橫穿縣南,南邊廬江自西北緩緩向東流去,南溪縣居民的朝夕棲居就依傍這一脈泓波亙古延續。因城郊肥水灌溉,土地肥沃,居民多以農漁為生,自給自足之餘經營商賈,過著“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鄉野生活,可謂怡然自得。蜀地是道家的發源地,川派建築一向追崇“返璞歸真”的意境。在南溪城內,樸素淡雅的民居又多融入了一份如水的溫柔,沿江構築的宅院演繹了“巷穿城、水融街、樓重院、門臨江”的獨特“水城”風貌。清晨,在幽幽曲巷裏穿梭的居民,不時為酒香與豆香所纏繞駐足。南溪高粱酒素有“一滴香三省,一杯醉兩年”的傳世美譽,到了民國時期,釀酒技術更是堪稱一流。糟房內醇厚濃鬱的酒香蒸騰,如瓊漿玉液,未飲人先醉。而東街“郭大良心”鋪麵販售的豆腐幹,與涪陵榨菜、宜賓芽菜、內江大頭菜、李莊花生等巴蜀老字號齊名,它沿襲了南溪千年傳統工藝,玲瓏剔透,醬汁四溢,令人垂涎欲滴。近午,繁華集市錯落的吆喝聲、城南龍騰書院琅琅的讀書聲、河邊浣洗歸來的婦女嬉笑聲,交織變奏,經久不絕。鹹和號當鋪的熙來攘往、奎星閣的觥籌交錯、織坊的經緯翻飛、懷德棧的車水馬龍、謙豐商號的人煙浩穰,使彼時居民並不多的小城鎮充溢著俗世的喧鬧。待到月上梢頭,白日喧囂終於褪盡,沿河散步,或樹下圍坐“擺龍門陣”的居民也悠悠歸憩了。普通南溪縣民的塵世一生,便在這日月相繼的永恒輪回中蹣跚遠去。

追尋縣史源流一粟,千年滄桑掠影如白駒過隙,為南溪縣烙下了一枚枚鮮明的印跡。史載南溪建縣一千四百多年,古稱“奮戎城”、“仙源壩”。南朝梁武帝大同十年(544年)在此境建南廣縣,隋文帝仁壽二年(602年)更名南溪縣,沿用至今。古往今來,不知幾度春秋,環繞四周的明代石城牆,忠實地將這個雞犬相聞的靜謐小鎮與外界的喧擾隔離開來。元代鎮南塔、明代映南塔幸免於光陰的淘瀝,依舊巍峨地矗立在南溪城南郊外。臨江守駐的三座明清城門(文明門、廣福門、望瀛門),已沉默地看盡了紛繁世事的潮起潮落、鬥轉星移。而古時“九宮十八廟”的斷壁殘垣,仍在某個街角巷尾,等待著一場與羈客的不期而遇。明崇禎時所建三元宮、清雍正九年所建文昌宮,連同崇禎九年築三元殿和道光十三年倡修的節孝祠,便是曆史在南溪縣桂花街上塗抹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彼時的桂花街,沿街桂樹整齊排列成林,金秋時節桂香雲外飄。這些沿街的桂花樹,相傳為包氏族人百年前栽種。包德明的十二載童年時光,就是在南溪桂花街上的包氏祖宅度過的。彼時包家家境富碩,全家四代二十餘人共居一處大宅院內,姊妹兄弟、姑嫂妯娌相處得十分融洽。穿過狹窄弄堂裏苔蘚濕滑的石板路,昔日包家大院如一尊神塑,威儀地坐落在路的盡頭。臨江而築的四合院,素牆青瓦,灰塑螯角,獨特的穿鬥木結構,飛簷下不施鬥拱,垂柱間用照麵坊,交接處以展翅雀支撐。簷口瓦當燒出“福、祿、壽、喜”的栩栩字樣,門楣浮起“三龍戲珠”、“五蝠呈祥”的繁複石雕。銅雀緊鎖的朱門後隱著庭院深深,穿廊梁柱的烏漆上蒙著塵粒纖纖,鏤空花雕的窗欞間漏著光影疏疏,古韻流轉的金獸內燃著檀香冉冉。在素雅大氣但不失端莊秀美的包家院落裏,一進一井,一草一木,無不透露出書香門第獨有的內斂氣度和大家風範。包氏自古恪守的傳統道德和詩禮家風,如一股深入髓骨的丹田之息,經曆了紛繁世事的磨礪與沉澱,洗盡鉛華,更顯底蘊深厚,蕩氣回腸。

南溪縣“麻雀雖小”,實際上卻是一塊人傑地靈之地,豪富之家並非少數。即便如此,彼時的包家,在當地也可謂是名門望族,鄰裏間流傳著“南溪風水好,包家點翰林”的說法。包家曆代耕讀,族譜記載,明代末年,先祖包國棟遊學四川,後定居南溪。包氏祖上有善岐黃者,在朝為禦醫;有覽古博今者,為學界稱頌。而包德明的曾祖父更是清代赫赫有名的川蜀大書法家——包弼臣。時任四川鹽源縣訓導和資州學政的包弼臣,熔北碑的沉雄強力與南帖的揚灑靈動為一爐,創立了獨樹一幟的“包體字”。而包弼臣不僅“書名躁於遐邇”,而且“畫工尤絕”,尤其博得慈禧太後的賞識讚許,也惹來守舊派的不滿忌羨,還被冠上“字妖”的稱號。在親自掌理南溪郊外的龍騰書院時,包弼臣不似書院講習經學的迂腐道學家,卻更像生性豁達的風流名士,讓人嘖嘖稱奇。而包德明的父輩一代,因循讀書育人的傳統,啟迪座下弟子自發向學。一輩人恪盡職守,孜孜教學,一時桃李天下,享譽鄰裏鄉間。銘傳大學的鈕則誠教授參加溯源小組,親訪南溪,聞得包氏讀書育人的祖績後,曾感慨道:

龍騰書院曾為南溪學者宿儒包弼臣先生所掌理,他正是銘傳大學創辦人包德明女士的曾祖父。有了這一曆史因緣,大家便容易了解到,包校長自政界急流勇退,發心辦學校的原始動機了,原來這其中蘊藏著家學淵源、香火不斷的興學理想一派相傳呢!

包德明有兄弟德馨、德宇二人,還有一個妹妹德琴。幼年的包德明有著蜀中女子溫婉細膩的容顏,齊顎短發帖服在臉旁,眉眼間一派女孩子的爛漫俏麗,一出生便獲得了全家人的由衷寵愛,殷實家底也讓她無需為吃穿用度而困擾,童年生活可謂無憂無慮。但身為包家長女的包德明,也受到了“嚴慈相濟,教愛相輔”的中國傳統家庭教育,從不“縱姑息之愛”。她的父親包熊文,幼年時接受祖上口授心傳,精通辭賦文墨。包父既多年浸淫古代經史子集的氛圍,深知“蒙以養正”、“早喻教”的重要性,尤其秉承“女之生,必有傅姆。自能食能言,約其德於寬裕慈惠。先嫁三月,祖廟未毀者,教於公宮;祖廟既毀者,教於宗室,以成婦順,而後親禮成焉”

的觀念,自幼教授給包德明知義、明禮的儒家文化和孝、敬、教、禮、讓、慈、勤的女子德行。同時包熊文曾入川南經緯學堂習得新學的經曆,無形間使包德明免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糟粕荼毒。包家幾百年來的家教和風範,深深觸動了包德明稚嫩的心靈,涵養了她坦蕩包容的胸懷。包德明之母曾倩君夫人,是虔誠的佛門女弟子,包德明在幼少時曾追隨母親走遍南溪七座觀音寺廟,這在包德明的慧根上又培植出一副“菩薩心腸”。而先祖讀書育人的事跡也早早地在這個天真的女孩心裏,埋下了一顆名為“信仰”的種子,夜以繼日,終有一天春風化雨,繁茂成林。

南溪桂花街上祥和靜謐的日子,恰若生命之樹的一滴歲月霖露,在包德明短暫的童年記憶中,凝固成一枚純潔無瑕而又彌足珍貴的晗光琥珀。但是,隨著心智開化,她漸漸懂得了這個竹籬茅舍的南溪縣,不可能始終是青史穹宇中的閑雲野鶴,早在很久之前,這塊桃花源便已無法避免地卷入了一場腥風血雨中。在看似無憂無慮的鄉間耕讀生活背後,兩個新舊時代的對峙與摩擦、更迭與碰撞,終將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炫麗火花!

包德明的童年,正處於清代末年,國家內外交困、命運多舛。廣廈將傾的清朝皇室,已日薄西山,整日鼓吹“天朝大國”的虛名,年複一年地沉淪於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萬丈深淵,泥足難拔。且觀!洋務運動的號角折損在甲午戰爭硝煙彌漫的屠戮沙場上,百日維新的笙歌扼斷在慈禧太後翻雲覆雨的金口懿旨間,預備立憲的烽火猝熄在黨派貴族權力廝殺的腥風血雨下。可歎!這邊是,戰場上千萬中國人的鮮血與骸骨,那邊是,錦榻間八旗子弟的鴉片槍與蟈蟈籠;這邊是,饑荒中餓殍哭嚎的一曲慘絕人寰的離歌,那邊是,宮廷內伶優演繹的一出水袖淩舞的皮黃;這邊是,北洋水師“折戟沉沙鐵未銷”的殘甲遺銃,那邊是,新學之徒“實業救國”“教育救國”的問道維艱。在曆史旋渦中,封建朝廷的艦舸迷失了既定航道,蜂擁而至的革命軍似澎湃的淪波推著它的槳葉,如狼似虎的侵略者如獵獵的勁風鼓著它的桅帆,早已被腐蝕空的船艙何能抵禦外界的驚濤駭浪?這葉霧失樓台、月迷津渡的夜雨扁舟,隻能生生載著四萬萬同胞在滾滾風雲中隨波逐流,迫不及待而又無可奈何地向著1912這個特定的年份晃蕩駛去。

包德明生長的南溪縣,也隨著這國運的衰微失去了往昔的安詳與靜謐。

自古以來,南溪就是一塊兵家必爭之地。長江沿岸和品字中心位置,使其從漢代岑彭伐蜀、諸葛亮派遣趙雲經長江而過南溪縣境(214年)起,曆經東晉、唐、北宋、南宋、元、明、清各代,一直備受各路兵家的重視。及至清末,外國侵略者用堅船利炮震飛了闔緊的國門,堂而皇之地在長江部署軍事力量。

外國炮艦駛入中國內河和條約港口,大型軍艦停泊在中國沿海港口,是根據1858年《天津條約》第25款隨意性解釋的結果。該款規定:“英國師船,別無他意,或因捕盜駛入中國,無論何口……地方官妥為照料”……使用武力,或用炮艦威脅使用武力,在19世紀後半期發生的“教案”中,是不斷使用的威脅手段。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英國侵略軍以武力開拓川江航運,派少校魏森統率“山雞”“山鶯”兩艘淺水炮艦上溯川江,“山雞”艦更是直接從瀘州停泊南溪之後駛至敘府。麵對鋥亮炮口的威脅挑釁和外國侵略者的囂張跋扈,淳樸的南溪縣民無比清晰地預感到,劍拔弩張的嚴峻局麵下,戰事一觸即發,它時刻威脅著自己的家園。就在第二年的六月二十一日,清廷正式昭告蒼生,涕零謁廟,慷慨誓師,決與列強“一決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