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與這紙宣戰詔書幾乎同期而至的,是另一張關於“新政”的聖旨。
義和團運動後,清政府懼於國民不滿情緒,“舉凡朝章國政、吏治民生、學校科舉、軍製、財政,當興當革當省當並,如何而國勢始興,如何而人才始盛,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備始精”,史稱“清末新政”(1901年)。可真正實施起來,“裁冗衙”“裁吏役”“停捐納”的設想卻變為方便剝削的一麵“新政”幌子。頭懸“籌款”聖旨,地方官府“別出心裁”設立了糧捐、房捐、新捐、學捐、鋪捐、膏捐、統捐、攤捐等名目。光緒三十年(1904年),南溪縣城設立了酒稅局,規定凡槽坊烤酒,每斤征錢四文。就在包德明出生的那一年,四川總督趙爾巽為了籌集軍餉,於南溪設糖稅分局,征收繁複的稅捐。
樸實誠懇的南溪縣民本期待著被搜刮去的民脂民膏能鋥亮軍械,一揚國威,將杵立家門口的敵寇驅逐出去。但難以置信的是,地方官員麵對外國列強時霎時換了一張諂媚逢迎的嘴臉。之前,南溪城中百姓憤怒於洋人囂張,曾於光緒九年圍攻傘匠街天主教堂,誰料秉承著“息事寧人”態度的官府卻主動賠償了結。光緒二十一年至二十六年,南溪縣火地溝宵民進行了三次反帝鬥爭,結果都因清政府派軍隊鎮壓並賠償教堂而不了了之。而在光緒三十三年,縣府在城內帝主宮設立外國警察機構,洋人昭然持槍遊街,巡視鎮壓“暴民”。直至宣統三年(1911年),為了償還上海橡膠股票風暴中向列強的借款,清廷在郵傳大臣盛宣懷的策動下,更是宣布“鐵路國有”政策,將已歸商辦的川漢、粵漢鐵路收歸國有。痛吾國之衰落,憎賊寇之跋扈,哀民生之多艱,南溪縣民壓抑已久的熊熊怒火,一刹那被清政府的屈膝卑拜和列強的頤指氣使給徹底點燃了!同年九月,“應召率眾而來,聞警揭竿而起”的南溪羅龍鄉民謝寶真、仙臨劉春山、新添鋪陳舉廷援枹而鼓,由三路圍攻縣城,與成都、新津、溫江、雙流等地轟轟烈烈的反清同誌軍交相輝映,形成一股穿雲裂石般的力量,讓一手釀造“成都大屠殺”的時任四川總督趙爾豐所自豪的“盡數紮西、建兩路”的“全川精銳”割須換袍,棄甲曳兵!湖南、湖北、廣東、四川同誌軍“均各聚眾盈千累萬,大張旗幟”,昨日波瀾無驚的巴蜀、湘鄂、廣粵地域,一場名曰“保路運動”的星星之火,漸漸蔓延成燎原之勢。劍脊斬空金氣肅,旌旗淩霄黑雲摧,這場浩浩蕩蕩的鐵路風潮,直接引燃了辛亥革命前夜的第一聲炮響。
清宣統三年(1911年),辛亥革命。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清王朝的艨艟猛然撞向了前方命定的礁岩,支離破碎的殘骸灑滿了江麵,映日飄零東逝去。千浪淘盡,故壘西邊,南溪縣又是另一番嶄新的天地。
民國元年(1912年),南溪桂花街上的包德明隻有四歲,朝代的風雲變遷並未能觸動稚嫩童子的那顆不諳世事的潔白心靈。但隨著時光的流逝,在鄉鄰拜謁間、高堂叨嘮中、巷道耍玩時,包德明周身的一幕幕風雨飄搖、天翻地覆的變化,還是在靜悄悄地改變著她的生活:俯仰間,曾經普天膜拜的萬乘至尊轟然坍圮,知縣鶴齡在滇軍逼臨時早早棄城落逃;遊街串巷的黃發垂髫憨頭憨腦地傳唱著“痛剿川民太寡情,官軍奸搶還燒殺,激得人人不顧生”的民謠,農事暇餘的漁民耕夫津津樂道地擺談同誌軍義勇揭竿起義的“龍門陣”;縣議事會、團練總局才剛懸匾於壁,縣裏女子小學、第三中學就已選址籌立……旦夕更迭,青史彌新,從生殺予奪的國之舛途到故鄉前塵的烽火狼煙,從朝下臣子的奴顏婢膝到一方誌士的碧血丹心,從皓首窮經的科舉廢亡到涓滴成河的新學盛行,每一回經由鄉民之口娓娓道來,都在包德明的腦海中激漾起一道道漣漪,餘韻久久回蕩不息。因為承襲了百年家學淵源,包德明也曾不止一次地在汗牛充棟的經史子集中領略過古代巾幗英雄那叱吒風雲的神采:花木蘭替父從戎的“勇健嬌嬌媲丈夫”,平陽公主統率娘子軍的“非常婦人之所匹也”,梁紅玉擂鼓退兵的“紅顏摧大敵,須眉有愧”,穆桂英捧印掛帥的“敵血飛濺石榴裙”……而就在自家蜀地,還曾出過秦良玉這樣一個響當當的奇女子,她因頑強抗清被南明隆武帝加封太子太保、忠貞侯,並受禦筆親譽“學就四川作陣圖,鴛鴦袖裏握兵符。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堪為“巾幗不讓須眉”的一代典範。
聽著看著,不知不覺中,包德明混沌懵懂的神智逐漸如蒙塵珍珠,吹盡狂沙始見光彩奪目。古今交錯,那些煙雲瀚海中堅守信念、救亡圖存的前人形象,那些浩繁卷帙中“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英雄事跡,給包德明蒼白的童年世界點綴上了明媚鮮妍的色彩。誰能料到,就在總角孩提還在上房揭瓦、嬉耍頑劣時,潛移默化間,包德明內心的一腔救國救民的鴻鵠之願,已經開始嶄露頭角,逐漸奠定了她今後悲憫寧人的理想基調。又有誰能料到,終有一天,這個昔日的南溪女童,不再甘於一隅冷眼觀望曆史,她也親身投到了激情澎湃的崢嶸歲月中,觸碰世事的瞬息變幻,並且在曆史的舞台上占據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這段一百年至死不渝的風雨夢,就從包德明心係長江礦工安危的那一刻起,慢慢地破繭成蝶。
中國礦采之跡可循至六七千年前,清代“百餘年來,雲、貴、兩湖、兩粵、四川、陝西、江西、直隸報開銅鉛礦以百數十記,而雲南銅礦尤甲各行省。蓋鼓鑄鉛銅並重,而銅尤重。秦、鄂、蜀、桂、黔、贛皆產銅,而滇最饒”。康熙年間改土歸流後,與四川一衣帶水的雲南躍居為礦采重鎮,銅、鉛等礦產品通過金沙江輸送出川,巴蜀則將食鹽等物資送入滇黔地區。盡管如此,兩次鴉片戰爭後,礦場仍采用穿峒式、殘柱式、高落式等極端落後的土法,勘探煤苗、開石鑿洞、通風泄水、夯築運輸均依靠繁重勞力。鹹豐十年底(1860年)開始“借法自強”的洋務運動,將近代礦業放在了與農工商並重的地位,引進機器和西方先進生產方式用於煤炭、金屬礦產開采。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甲午戰爭結束後,日、英、德帝國恃強淩弱,相繼在中國開礦。清朝覆滅前後,中國有五百多家民間和半官方創辦的、利用機械動力的製造業和礦業企業。20世紀第二個十年中開辦的礦場多集中在沿海和長江流域。然而,因單純機器移植而不諳技術,礦區“舉凡攻采煎煉,皆先用土法,土法不合,始參以西法州引”。江岸邊欣欣向榮的機械礦采背後,是無數礦工命懸一線、暗無天日的勞作,“如遇鬆硤,竭二十四人之力,一晝一夜尚能攻進一尺;如遇硬硤,竭晝夜之工,止能攻進一寸”。這種不計後果、濫采濫挖式的掠奪性采礦方法不但致使資源損失率高,且礦工勞動條件極端惡劣,傷亡事故屢見不鮮。
在一次擺渡長江彼岸時,包德明親眼目睹了長江礦工的真實生活。礦井設備簡陋,施工原始野蠻,僅憑一根纖細的纜繩連接著地上與井下、光明與黑暗、生存與死亡,一旦土崩地裂,百千人在劫難逃。礦工風餐露宿,赤裸的肌膚沒有一處不是黢黑皴裂的,他們不熟悉白晝的眼瞳森然黯淡,因常年米糠野菜充饑而顯得瘦骨嶙峋。乍一眼望去,剛從礦井中出來的工人,竟有幾分像那從閻羅地獄爬上人間的鬼差骷髏,著實令人毛骨悚然。年幼的包德明見到這膽戰心寒的一幕,震驚之餘,心裏總不是滋味。當同行的人心有餘悸地談論起這番江岸奇聞時,包德明卻已暗暗思忖著將來做一名工程師,能夠有朝一日憑借自己的力量,去改進粗糙簡陋的礦采技術,讓萬千礦工過上安居樂業的溫飽日子,萬萬不能再讓他們的命運綁在一根繩上隨風搖擺。
但此時包德明內心的理想和她朝思暮想的未來世界,卻非平常人所能理解。同齡夥伴沉湎於草野中撲蚱蜢、石灘邊撈河魚、枝丫間彈雀鳥的童年春光,而家中大人忙著府前迎門送客、堂上高談闊論,哪有片刻餘暇去理會一個黃口小兒的聯翩浮想?更有甚者,眉宇間竟流露出“區區一個女娃子何來此番離經叛道的念想”的不屑神色。如此的不屑絕非簡單的鄙夷,而是源自傳統世俗的偏見。雖然辛亥革命推翻了名存實亡的晚清王朝,但是長達千年的封建統治,卻在赤縣留下一條揮之不去的幢幢鬼影,它拘押著浮世塵生的碌碌靈魂,尤其給樊籠女子拷上一把牢不可摧的精神枷鎖,那就是冷酷森嚴的封建等級觀念和宗法禮教。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封建禮教,使得傳統中國女性除了恪遵政權、族權、神權之外,還要經年累月地忍受“取諸陰陽之道”的夫權支配。“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的三座大山和“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麵牌坊,束縛禁錮著女子的發膚與魂魄。包德明周邊正有許多此般晚清漢人女子:她們腳下束著醜陋畸形的三寸金蓮,頭上挽著一絲不苟的結錐盤髻,身上披著繁複累疊的錦衣褶裳,日日注意卑躬屈膝、正襟危坐,夜夜唯恐罪犯七出、斷發休離。這些可憐可悲的女子,如同附著在參天大樹上的菟絲子,“少則待食於其父,長則待食於其夫,老則待食於其子”,她們攀援寄生在宗族、夫婿、子息身上,終生軟禁在影門後的四方天地,還不得不忍受眠花宿柳、妻妾成群的良人的打殺,唯一的反抗竟是瓊閨繡閣內的兩行殘淚,鴛鴦女事上的一抹殷紅,火盆灰燼裏的半截雲箋。一生囚奴,半生牛馬,她們就如此盼了一輩子,盼到顏色枯槁、形銷骨立,得到的隻是宗祠靈牌上“忠節烈婦”這四個模糊字跡。
幾百年來,不論朝代如何更換,不論是太平盛世或戰禍頻仍,中國鄉村的道德、信仰和風俗習慣卻始終不變。鄉下人覺得這個世界已經很不錯,不必再求進步。生命本身也許很短暫,但是投胎轉世時可能有更大的幸福……婚姻是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決定的。通例是男子二十而娶,女子十八而嫁。妻子死了,丈夫大概都要續弦,中人之家的女人如果死了丈夫,卻照例要守寡。守寡的可憐人算是最貞潔的,死後皇帝還要給她們建貞節牌坊。這種牌坊在鄉間到處可以看見。
民國初年,男尊女卑的觀念依舊根深蒂固,如影隨形。一紙薄薄的剪辮令斬去了男子頭頂的一束發髻,浩浩蕩蕩的放足會卻解不開女兒腳下長長的裹足布。所謂女性解放的口號和倡導,期冀與等待,漸漸化成一瞬浮光掠影,碎為一池鏡花水月。而在閉塞蒙昧的鄉間,長久以來傳統禮教的鞭笞與拷打,更是使懦弱的堂婦習慣了疼痛與屈辱,將這些遺風舊俗視為一味甘之如飴的蠱毒。麵對周圍人愚昧庸俗、故步自封的舉止,包德明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總有著想要改變現狀的念頭。可是,盡管因“新式”家風而使她不至於淪落成粗鄙村婦,但“禮教”——這尊廟堂之上巋然不動千百年的泥胎木塑,豈容得一個小女子搬弄挑戰?這一點,在包德明的童年記憶裏有著深切的體會。最初,聽到家中賓客或高談宏論,或覽聞辯見,或推心置腹,躲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的包德明,禁不住想插嘴,提幾句自己的疑惑和見解。孰料,她張口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便碰上了父親嚴厲責怪的目光,嚇得她不得不把所有的話吞咽回肚。事後,被眾人視為“大家閨秀”的母親不僅沒有安慰包德明,還反複叮囑告誡她,堂上不準小孩特別是女孩任意插嘴說話,要做到“恭慎、寡言”的“靜之德”。幾次下來,小包德明逐漸變得沉默不語,不喜歡同他人交流,隻是常常在腦海中晃過無數的大膽想法。她總是縮在角落裏不知思索著什麼,鄰裏玩伴常以此嘲笑戲弄她,還給她冠上了一個“超人”(意為怪人)的外號。
就這樣,在斑斕幻想和冰冷現實的不斷衝撞中,這位小“超人”的童年時光慢慢流逝。但是,常感到抑鬱孤獨的包德明,心底誌氣的耀眼火苗卻沒有一日熄滅過。縱然齋堂案上殘破泛黃的《教女遺規》《女誡》《閨範》《列女傳》《女四書》,南溪鄉野隨處可見的節婦廟、烈女辭、貞節匾、禦賜旌表,街坊鄰裏昭然宣揚的“女子參政,男子進德,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論調,一言一行,曆曆在目,全然刺痛著她向往平等與尊重的心靈,內心堅定的包德明還是決然以不纏足、不蓄發的實際行動標榜“常與男子爭勝”的雄偉決心。年幼的她堅持留著齊至下頜骨、帖服耳廓的蓬鬆短發,以一雙天足坦然踏遍南溪的村舍巷道。這些看似叛逆離奇的舉動,曾經引來旁人的迷惑、不屑、嘲諷,甚至指斥,但包德明仍勇敢堅定地與封建歧視觀念背道而馳,愈行愈遠直至貫穿整個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