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始終相信,隻要奮鬥到底,總有一天會夢想成真。
流光容易把人拋,眨眼便是1919年的春天。
十二歲,正是懵懂少年美妙的豆蔻年華,包德明就是在這段時間由青澀蛻變為成熟。與此同時,未曾停歇的曆史輪軸再次無情地碾壓過南溪這片樂土。辛亥革命後,掌控中央政權的袁世凱在1915年倒施逆行,悍然宣布複辟帝製,企圖建立萬世一係的“洪憲王朝”。隔年,前雲南督軍蔡鍔與將軍唐繼堯等人宣布雲南獨立,並策動武裝起義,鄰近的黔、蜀、湘、桂等地很快卷入其中,史稱“護國運動”的全國反袁鬥爭開始風起雲湧,掀起了萬丈波瀾。在南溪縣城,北洋軍馮玉祥部第十六混成旅攻占縣城後,不久就遭到川軍二師劉存厚部截擊,與兩翼包抄的護國軍漸成掎角之勢。三股力量齊聚縣內,展開殊死鏖戰,所到之處硝煙彈雨,戰鼓齊鳴,城內兵革滿道,伏屍百萬,流血千裏。然而就在戰事正酣之時,一場令人措手不及的疫情緊隨著從天而降。全縣猝然爆發了霍亂、赤痢、傷寒、白喉等傳染病,一時間,患者多達六千餘人,死者近三千人。縣知事不得不急召紳學各界,成立臨時議事會,商討應對事宜。慘遭天災人禍而流離失所的江安縣四麵山、南井等地數百饑民,在名叫蔣狗兒的鄉民率領下殺團首,攻打南溪縣城,收繳城中財物,焚毀豐豫當鋪,破監獄,縱囚犯,擄豪紳富商數十人而去。不久,四川軍務幫辦劉文輝開始預征糧款供軍食,南溪從是年起至1932年,連續八年共預征田賦二十六年。短短數月,南溪縣內民不聊生,百姓惶惶不可終日,紛紛舉家遷徙。
這是包德明第一次近距離目睹戰火紛飛的血腥場麵:城內兵戎慘烈、死傷相藉,災民顛沛流離、沿街乞討。雖然硝煙最終散去,但是許多親人、鄰居、夥伴的熟悉麵龐卻已永遠飄逝於天國。佇立府前的包德明,緊緊攥起拳頭,眼底燃燒著恐懼、憂慮、痛苦與憤怒之火。就在此刻,包德明被迫感知到命運艱險多端、生死瞬息變換,她內心的悲憫情緒油然而生。這種悲憫之情無時無刻不在咬噬著包德明的良知,但家族的嚴加管教又將她萌生的衝動壓製在懷。憤懣與無奈間,包德明學會了隱忍和等待。
就在羽翼漸豐的包德明翹首以待青天翱翔之時,南溪這方土地上發生了一件令人欣喜的事,那就是自辦女學的興盛。戊戌政變後,受“救亡圖存”時代主題的感召,以“興女學”和“不纏足”為重點的中國近代婦女運動興起,曾經明言“中國此時情形,若設女學,其間流弊甚多,斷不相宜”的《癸卯學製》也隨著清王朝西風殘照之勢而煙消雲散。在此期間,近代女學之風緩緩吹拂了巴蜀之地。不僅拳拳之心的教育界人士、留學生紛紛回國宣揚婦女解放,地方官紳及家眷也不乏開明之士,為這股女學潮流推波助瀾。就在包德明出生的前一年,四川女學堂數量、學生人數均名列前茅,一躍成為全國女子學校教育普及率發達的地區。同年,清政府被迫頒布《奏定女子小學堂章程》和《奏定女子師範學堂》,允許設立女子學堂。雖然南溪“以家庭教育包括女學”仍是主流,但縣立女子小學的絡繹往來、逐日興盛,使得從小便堅信“受教育可以出人頭地”的包德明心中滿懷著期待,期待著一個能夠讓自己暢所欲言、施展抱負的時代到來。
然而令她沒想到的是,在迢迢山水隔阻的鄉間村落,教育興國的開明之舉麵對森嚴強大的世俗壁壘,終究是杯水車薪、九牛一毛。就在少女包德明被夢想鼓動的同時,她聽聞身邊一些不足及笄的玩伴,竟漸有牽線做媒者登門,商量籌備嫁娶事宜,彈指間便傳出擇吉日婚配的喜訊。包德明眼瞅著臉龐尚顯稚氣、不知生活憂愁的同齡女子,已經開始端居在浮光綽約的春閨內,煞費苦心鑽研婦容婦德,一針一線刺繡戲水鴛鴦,她們僅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要與一個未曾謀麵的陌生男子共度漫漫餘生,不能反抗也無力反抗。這時,包德明猛然意識到,在傳統閉塞的環境裏,一個女人的既定命運,就是早早選一樁門當戶對的姻緣、坐守宅院相夫教子,從此“嫁乞隨乞,嫁叟隨叟”,粗茶淡飯、家長裏短聊以度日,白白耗盡青春韶華與風發意氣,一輩子也別想奢望踏出縣門半步。就像“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裏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不說別人,眼前終生侍奉翁姑,克盡子媳孝心的母親,不正是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對於她們而言,學識僅僅是美滿姻緣的一種可有可無的裝飾,是春宵帳暖的一件似懂非懂的談資,這與包德明渴望通過教育實現報國夙願的想法大相徑庭。
多少漫漫長夜,枕席間包德明心有不甘,輾轉難眠:難道自己一腔濟世熱血,就要拘於這彈丸之地,順著這既定軌道隕落於命運的穀底嗎?就在她苦思冥想之時,冥冥之中心底有一聲呼喚傳來。
“走出去!”
包德明不禁為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愈想壓抑忍耐卻愈是強烈清晰。她聆聽著砰砰搏動的心脈,那裏似乎潛藏著一頭蠢蠢欲動、幾欲破閘而出的幼獸,它勇敢無畏地叫囂著、奔跑著、撞擊著,仿佛擁有一種開天辟地、睥睨世俗的野心和魄力。走出去,走入廣袤天地中去,她偷偷念道著。
一瞬間,豁然開朗。
很多年後,包德明的兒子李銓揣想母親毅然離家的初衷時,是這麼說的:
她總覺得舊式家庭如果要繼續發展下去的話,可能不會有一個讓她這種年紀輕的女孩非常好的一個將來。她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女青年,所想的東西是違反傳統。傳統女性隻要乖乖在家裏,長大嫁一個門當戶對的家庭。女子無才便是德,就是認為能夠嫁到好家庭,有一個好丈夫,就是女人的一輩子。她不甘這種生活,而是有救國救民的一種思想……我相信她當初抱著這個想法,因為她看得很清楚。家裏念書識字都是用私塾的方式,並沒有現代化的教育。但是她不一樣,認為受最好的教育是出人頭地的最短捷徑。同時她也覺得那時婦女蠻可憐的,每天都被綁在一個籠子裏。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將她們解脫出來,其實就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思想。
當萬千思緒已經無法隱瞞時,包德明便不自覺地用一種矛盾的心理重新審視了一遍生養自己十二載的家族。一方麵,包德明既感懷於名門望族的繁盛優越,但另一方麵,她亦察覺到它西風落葉的凋零頹勢。包家四代為官,祖產自然可觀,然而到了民國時代,熱衷辦學的父親未能謀捷徑擴充家底,女眷又限於世俗觀念賦閑在家,以致一家老小坐吃山空,經濟漸顯拮據。天生的責任心和使命感,使身為長女的包德明深懷興盛家族的抱負,她非常清楚,要想將這個舊式家庭從即將衰落的窘境中挽救回來,唯一的途徑就是讓自己出人頭地,以求能光耀門楣。但是,在包德明心底自始至終認定的“出人頭地的最短捷徑”——“最好的教育”,卻又在那時男尊女卑的重壓下可遇而不可求。既要生存,又反要扼斷生存的道路,這不正是中國舊社會恢詭譎怪的亂象之一嗎?
就在包德明即將滿十二歲的時候,契機出現了。
那一年春天,任職於北洋政府的七叔包熠文回到南溪老家探親。如果說包德明的父親是清末赫赫有名的儒家學者,那麼這位七叔便是民初鳳毛麟角的科技先鋒。他自鐵路學校畢業後,憑著濃厚興趣和堅韌精神,考入了當時直隸最高學府——北洋大學堂。這所新式學堂,最早源於洋務運動時期盛宣懷“自強首在儲才,儲才必先興學”的理念,後來受到光緒皇帝禦批而誕生。北洋大學堂結束了中國封建教育的一千多年曆史,轉而效仿美國哈佛、耶魯大學,設置了采礦、冶金、土木、水利、機械工程、鐵路交通等大量新興專業,成為近代中國第一所綜合性高等學府。包熠文在北洋大學堂土木工程係研讀時,恰逢由詹天佑主持的京張鐵路建設如火如荼之日。這條中國第一條自主設計建設的鐵路,前因不斷向西延伸至綏遠,後因國民政府定都於南京,北京改稱北平,遂最終易名為平綏鐵路。在校孜孜求學、成績斐然的包熠文,畢業後很快受到北洋政府的倚重,派遣參與平綏鐵路工程建設。為職務之便,包熠文帶著一家人長年在北平居住。
因為自小接受近代新式教育,並且久處東西文明薈萃一堂的京城,回到老家,在與同族親戚見麵時,包熠文泰然自若,暢談時務,言行舉止全然不似道貌岸然、不懂裝懂的地方鄉紳,這讓躲在門邊偷聽的包德明感到分外好奇新鮮。彼時恰逢新文化運動還正熱火朝天,“五四”運動鋒芒畢露的時期。袁世凱的複辟幻夢早已破滅,但尊孔讀經的逆流並未隨之煙消雲散。中外反動派在全國先後成立“孔教會”“尊孔會”“孔道會”,出版《不忍雜誌》和《孔教會雜誌》,鼓吹“有孔教乃有中國,散孔教勢無中國矣”的論調。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有的同流合汙,有的偃旗息鼓,有的彷徨苦悶,但以陳獨秀、李大釗、魯迅為代表的激進派和以胡適為代表的溫和派,卻投身於“反傳統、反儒教、反文言”的新文化運動中,大張旗鼓地宣傳資產階級民主思想。包熠文滿懷憂慮地談到時局,談到《討袁宣言》和護法運動,談到《布爾什維的勝利》和俄國十月革命,談到《新青年》和“兩位先生”(德先生Democracy,賽先生Science),談到《文學改良芻議》和白話之風,談到《娜拉》和婦女解放……包德明不知不覺地抬起頭緊盯著七叔,眼底溢滿癡迷和向往的神色,一動不動地側耳聆聽著,連小夥伴喊她玩耍也置若罔聞。看到端坐一邊,認真聆聽自己的小包德明,包熠文暗忖這位“超人”侄女真不簡單。後來經過多次接觸,包熠文感覺到包德明言語中透露出濃厚、熱切的求知欲,眼眸中總是閃爍著果敢無畏的智慧光芒,他便萌生了將包德明帶往北京見大世麵、接受先進教育的念頭。
就在包熠文試探地詢問包德明時,她欣喜若狂,差點不假思索脫口答應,但霎時心裏就拔起了一座情感與理智的天平。包德明開始冷靜地掂量權衡:一端是南溪縣的空穀跫音,是等閑人家的幸福和天倫之樂的溫暖;一端是大世界的風雲際會,是背井離鄉的孤獨和寄人籬下的淒清。那一刻,包德明異常清楚,留置或是追隨,甘於平庸或是奮鬥到底,一念之間,片言隻語,就將是人生截然不同的際遇。抉擇無疑是艱難的,但卻容不得考慮太久。包德明選擇了微笑著閉上眼睛,默默將手置於胸間,聆聽靈魂深處潛藏已久的、最忠實的答案:
“我要去。”
刹那間,透過逼仄天井上的方寸蒼穹,她仿佛看到一行大雁追逐著金烏華彩,由南向北疾疾飛掠。它們追隨的方向,正是自己遙望的夢想彼岸。曾幾何時,年幼的她還像籠中鳥般,蹦躂在南溪閑適安逸的枝丫叢林之間,但愁春光短暫。而如今,包家有女初長成,羽翼漸豐的包德明,眼看著就要掙脫一切束縛,義無反顧地隨著這群大雁翱翔北上了。或許這一天,冥冥之中她早有預感。終有一天,有關理想與信念的征程,終會離開南溪故土,在另一處未知的廣袤天地揚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