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建設疑雲”固然牽連重大,但也是一般常見的貪汙案件。建設公司有意承包國營事業,動用關係賄賂有力的政治人物,政治人物再向政府官員施壓,讓這家公司得標,然後公司便把該筆賄賂追加到工程費用裏。
關係圖相當簡單,就連承辦這次案件的東京地方檢署特搜小組也不認為是件困難的調查工作,證物與證人一應俱全,勝利的終點近在眼前。
沒想到在抵達終點之前跌了一跤。確定收受賄賂的政治人物,也就是田久保忠義議員理所當然矢口否認,而進行賄賂的一方也全盤否認。這時主管日高洋行留下遺書說明他侵占了一億圓之後自殺的事件讓情勢急轉直下,弄得檢察官隻能呆愕地麵麵相覷。
“這太離譜了”
“如果田久保沒有收受賄賂,那就不能以貪汙案定罪了。”
“而且東亞建設聲稱這次賄賂全是來自日高的提案,會長跟社長均不知情?”
“即這次全是日高個人的罪行,沒有其他共犯嗎?”
“開什麼玩笑,日高自殺了,田久保則毫發無傷。不,仔細想想,日高真的是自殺的嗎?”
日高洋行的確是背負了一切罪名自殺身亡,看似簡單的構圖,其架構是十分完整的。正因為收尾時掉以輕心,結果在最後關頭被將了一軍。
社會也出現嚴厲的批判聲浪。
一開始本來就應該直接拘留日高,誰叫你們讓他自行出庭,做事這麼輕率才會跌得滿頭包!特搜小組根本都在混,被一群不負責任的媒體捧成正義使者,得意忘形到後來,結果捅出這麼大的漏子!”
完全沒有辯駁的餘地。
襲卷至東京地檢特搜小組的譴責聲浪迅速轉為無力感。反正地檢署也是官僚機構的一部份,“生澀的正義感根本比不上維持政治的穩定來得重要。”這句話一旦出口,眾人就隻有打退堂鼓的份了。這種情形在這個國家早已是家常便飯。知曉內情的人自殺了,政治人物與公司社長厚顏無恥地占著高位不走,事件就這樣含糊不清草草收場。不多久又會發生一樣的事
件,一樣的進展,最後的結局又是一樣。
東亞建設總裁發出聲明:“日高是前途相當看好的人才,這次辜負眾人期望實屬遺憾。”而對於日高家的爆炸事件則表示:“在此不便妄加猜測,但日高夫人或許是一時衝動想不開才會開瓦斯自殺。”
這陣子,大企業主管的住處愈來愈傾向不公開的做法。即使是財經界名人錄裏的住址欄位也是一片空白。原因在於企業恐嚇事件日趨增加,危險性愈來愈高。主管遭到殺害之後,企業對警方的搜索工作往往采取相當不合作的態度,最普遍的回覆就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遇害,不知道嫌疑犯是誰。”公司主管的性命哪裏比得上隱瞞公司內幕來得重要,論誰都明白這個道理。結果理所當然是導致員工對公司的向心力降低。
那一帶是杉並區的西北部,鄰近善福寺公園的高級住宅區。東亞建設的專務董事山阪走出門,身上穿著緊身運動套衫,開始慢慢跑步。年近半百的上班族在星期六的假日出門慢跑以保持身體健康,這情景並不稀奇。從住宅區大約跑了一分鍾便來到公園,與同樣在慢跑或者散步的人擦肩而過,以最沒有負擔的輕鬆步伐跑進林間小路的時候,冷不防一個人影從山阪身後撲來。人影的左臂繞過山阪的頸部,右手扭住他的右臂拖往森林深處。山阪嚇僵了臉,耳邊傳來意想不到的句子。
“把我妹妹還來!”
“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少裝蒜!”
偷襲者虎之介現在沒心情跟對方客套,敬老尊賢這種美德在這時隻有閉上眼睛裝做沒看見。
山阪專務的名字出現在日高洋行遺留的物證當中,也列出所有主管的住址,所以虎之介在確認資料之後,準備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守株待兔,理由是他想不出其它可以得知風子去向的方法,總之隻要采取行動,對方應該就會有所回應,然後再循線追蹤。這時專務總算開口說話。
“你是什麼人?”
“日高洋行的兒子。”
“日高:”
專務的語氣出現動搖,聲音充斥著驚愕與戰栗。這家夥鐵定跟事件有關!虎之介百分之百確信。於是他決定采取強硬的態度。
“你們殺了我爸對吧,不但如此還放火燒房子,然後把我妹綁走,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等、等一下!”
專務發出慘叫,虎之介語氣裏散發著完全不像是演出來的殺氣。專務全身動彈不得,隻有拚命揮舞唯一還能自由活動的左臂。
“你敢傷害我,我就告你暴力傷害!”
“那又怎樣?你們犯下的殺人、放火、綁架罪行更重,我就拿你當人質找個地方躲起來,對著電視攝影機大喊東亞建設全公司都是殺人犯,這麼一來到時你也會被公司開除。”
虎之介的指摘似乎正中下懷,專務頓時噤口不語,好半晌才開口反駁。
“公司對日高有恩,你做兒子的怎麼可以做出這種恩將仇報的事情來?”
“磕個頭啦,我老爸又不是拿了錢不工作,他可是為了你們公司犧牲奉獻、鞠躬盡瘁,你要是認為沒有職員的公司可以生存下去,就把所有職員都解雇好了。”
虎之介的左臂加重力道,專務哀叫起來。
“最重要的是趕快說出我妹被抓到哪裏去了!我老爸說整件事情隻有你最清楚。”
這當然是謊言,應該說是藉口比較恰當。
專務的嘴巴不住開闔了二、三次,最後似乎是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們公司在輕井澤有休閑中心,常用來招待重要客戶。”
“輕井澤地方那麼大,到底在哪裏啦?”
問到想要的答案之後,虎之介脫下專務的運動套衫與襯衫,把穿著一件短褲的專務丟在森林裏,脫下的衣服則丟到公園入口處的垃圾桶。這麼做算是手下留情了,而且多少也能爭取一些時間。要穿著一條短褲走回家,對一個有頭有臉、年事漸長的人來說是需要很大的決心的。
東亞建設社長佐伯喜一郎的自宅位於橫濱市青葉區,是在劃分成四區的高級分售地占有一隅的豪華館邸。佐伯家原本位在東京都內千代田區的第五大街,泡沫經濟鼎盛時期改建成頂級公寓,自己則移居到市郊。當然他也在公寓裏保留了一間以便多方利用。
在一個以和室的標準來說約有三十張榻榻米大的會客室裏,佐伯社長麵對著從父親那一代跟隨迄今的老秘書,表情顯得焦躁不安。
“日高的兒子到底有什麼企圖?”
社長忍不住咋嘴。他原本命令部屬打電話給虎之介恐嚇:“想讓你妹活命就把你父親交給你的文件帶來!”,這算是按部就班的威脅步驟。豈料虎之介搶先一步從公寓消失無蹤,從此下落不明。
“還找不到那小子嗎?”
“恕屬下無能。”
“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小子,家裏大人到底怎麼教的,真想見見他父母,我看連他父母也早就管不動他了。”
罵完,佐伯社長才注意到自己說了蠢話。秘書說過,虎之介的父親日高早在半天前就死了,從二十層樓高的屋頂跳下來,當場摔死。
“您說得是,屬下擔心如果日高的兒子把文件交給別人該如何是好?一段時間沒有聯絡的話,他就會把文件帶到報社或電視台,萬一他有這個打算,事情就棘手了。”
“他的腦筋夠聰明到有辦法想到這一步嗎?”
“現在的高中生懂得可多了。”
“哼、沒常識反倒學了不少鬼點子。”
總之目前無法與虎之介取得聯係,也無從脅迫。從來沒遇過這麼離譜的事。
佐伯社長讓日高扛下一切罪名自殺身亡,對他表示未來會妥善照顧其家人之後強迫他寫下遺書並讓他灌下大量酒精,然後逼他從總公司屋頂跳下。行賄的物證一概湮滅,接下來隻需憑藉田久保議員的政治影響力來劃下句點。一切原本可以按照當初計畫進行,孰知日高居然帶走了部份重要證據。日高在自殺之前懇求要見分隔兩地的兒子一麵,佐伯社長再三考慮之後才點頭準許。
結果日高那混帳就趁那個時候把物證交給他的兒子,而且他在死前還灌掉了佐伯社長兩瓶珍藏的頂級白蘭地。早知道就拿劣酒打發他!
正當佐伯社長咋了第幾十遍的嘴之際,會客室的房門開啟,走進一名年輕男子,左手拿了一袋洋芋片。
“爸,你怎麼一副景氣慘跌的表情?”
佐伯社長的次子幹二嬉皮笑臉地問道,他目前十九歲,是大學一年級學生。相較起在京都就讀大學的長子,次子的表現遜色許多,但父親卻相當溺愛這個次子。這名年輕人身材中等,略顯肥胖,乍看似乎頗為斯文,細小的雙眼卻隱含著如針般的陰狠視線,偶爾瞠大雙眼便立即目露凶光。
“噢噢、幹二,你來啦。”
社長特地從安樂椅站起迎接兒子。
秘書努力壓抑臉上恐懼的表情,在他眼中,佐伯幹二隻不過是“社長膝下不成材的兒子”。幹二是個不懂自製與節製、既殘暴又可怕的男子。這天中午炸掉日高洋行住家,燒死他第二任妻子的也是幹二。雖然表麵上的理由是要一起消滅住家跟證據,但說穿了隻不過是想殺人才犯下這個案件的吧,秘書暗自心想。
“萬一這個不成材的兒子當上社長,東亞建設這家公司也等於走上絕路了,不過到時我會提早離職。”
想在心裏但不說出口是明哲保身之道。
國中時代,幹二就曾經對同班同學施加惡劣的暴力與恐嚇行為,導致該生自殺。那時他率領部下,每天拿木刀痛打一個弱小學生,還勒住對方的脖子恐嚇對方交出一百多萬圓(譯注:文中皆為日幣幣值。)丫若換做成年人,老早就以重傷罪與恐嚇取財罪遭到逮捕,不過幹二當時隻有十三歲,甚至沒被送到少年感化院,想當然爾是父親雇用能言善辯的律師,保住了寶貝兒子的“人權”。
“校園暴力的起因有各種不同的狀況,不能單方麵指責欺負人的一方就是不對,受欺負的一方也有責任,尤其是沒有發現自己的小孩受到欺負的父母責任更為重大。”
律師以這個論點將幹二的行為正當化。真要提到父母的責任,沒有發現自己小孩欺負同班同學的施暴學生的父母要負的責任才是最大的,然而佐伯社長對於此事一點責任感也沒有,他還利用自己身為PTA會長(譯注:家長會)的職權對被害學生的家長施壓。
“爸你真辛苦。”
幹二彎起唇瓣,邪惡的笑意在顏麵的下半部擴散開來。他最喜歡以眾欺寡,對無力抵抗的人施暴並加以恫嚇。相較起這項樂趣,女人、酒、毒品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他在十三歲便已體驗到這個樂趣,按住同班同學的雙手雙腳,打臉、踢肚子、用沾滿泥巴的鞋子踩踏,威脅對方:“明天交出十萬圓,不然就讓你們全家遭殃!”的那一刻,令他感受到無比的快樂。同班同學自殺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悔意,事後得知對方沒有留下遺書更是讓他毫無後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