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授時曆
一
寬文五年至六年發生了幾件事,每一件事都留在春海心中,並影響他一生。
首先是春海從測量事業回來的兩年後,寬文五年十月,一冊書開始發行,引起了廣泛議論。
『聖教要錄』。
作者山鹿素行。生於會津若鬆,是一位聲望隆重的武士。體格相當小,容貌極為平靜,四十四歲。
他幼年隨父親來到江戶,學習朱子學、儒學、神道、兵法,皆有所成,而且還熱愛歌學,是一位文武全才的人物。世間對他的認知一般是著名兵法家或者儒士。特別是兵法方麵,他甚至開創了“山鹿流”一派。因此赤穗藩聘用他的俸祿高達千石。當時有傳聞說前代將軍家光曾有意任用他,隻是隨著家光的逝世而未能實現。由此可見山鹿修養和見識何等高明。
其人雖極為平靜,學說卻宛如燧石。
學說本身是理性的、思路清晰,沒有什麼過激思想在其中。
隻是與山鹿有過接觸,受其教誨,或者說是思想與他產生共鳴的人,仿佛腦內和心中不可思議地點起了火。山鹿自己就像石頭般穩重平靜,但得到他思想碎片的人就會像被點燃的油燈燈芯般燃燒。比如說,很久之後赤穗藩數十名藩士發起了嚴重的騷亂事件,也就是江戶人所熟知的“赤穗浪士”。他們的思想行動受到了山鹿素行的強烈影響。盡管不是山鹿本意,但他自然地成為了著火點,或者說是導火線。
「恐怕會觸及幕府的逆鱗。」
親信和弟子們勸他不要出書,而他隻是靜靜地搖頭說道:
「我不能把聖學占為己有。」
於是發行了『聖教要錄』。
所謂“聖學”,是孔子的學說,而且特指其中框定日常生活的教誨。意圖極為單純,即“複古”,也就是回歸到古代儒教。他的複古舍棄觀念世界,隻注重“日用之學”。
這種思想的出現,可以說是必然的。
江戶幕府這個新時代誕生時,人們希望有一個橫跨過去和將來,把世間的演變抽象、大致概括起來的世界觀。朱子學正好符合要求。江戶幕府開創的太平盛世與朱子學之間有切不斷的聯係。
將佛教理論、道教原理、儒教世界觀這三大支柱統合而成的“新儒教”,也就是朱子學。這個集大成的哲學思想在中國首先就解答了“人與世界的相處方法”。闡明世界的定義,人的定義,世界與人的關係。
隨著社會走向安定,這些思索應人們的要求,演化出“禮學”這個具體的社會構建思想。龐大的世界生成原理慢慢變成通俗的政治學。而剝離其中的抽象理論之後,更加貼近個人與大眾、重視道德實踐的思想就誕生了。
這些道德實踐變成各地風俗紮根的土壤,是個人行為準則,同時也是小範圍內的共同體意識,逐漸促成民族主義的覺醒。
在這種思想的“動脈循環”中,山鹿素行的『聖教要錄』負責的部分相當於廢除抽象理論,闡述適用於個人和集體的“今後武士該如何生活”這種道德實踐觀點。
廢除朱子學的抽象性。
江戶幕府把自身的存在理由和誕生的必然性從思想麵證明出來的世界觀,以及支撐德川家治世根本原理的“人與世界的關係”,都被這本書推翻。
寬文六年三月二十六日。
發生了另一件事。不過沒有造成議論。
酒井“雅樂頭”忠清辭去老中職務,同時就任大老。
四十二歲的他正值壯年,可謂平步青雲。仿佛那位置早就準備好了,他隻是輕輕往上一座。以前的四老中之中,鬆平“伊豆守”信綱四年前去世,阿部忠秋今年隱退。填補鬆平天壽之後空白位置的稻葉“美濃守”正則比酒井大一歲,四十三,但家世和政績都遠不及酒井。
酒井可以說是鬆平信綱和阿部忠秋鍛煉培養出來的將軍輔佐。成為大老之後,他可以獨自裁斷的事情越來越多,但這既不是將軍家綱愚蒙,也不是酒井一手遮天,隻是因為這種優秀的合議製符合太平盛世的發展步調。政務不管什麼時代都會遇到阻力,在演變成糾紛事態之前酒井就會把阻力清除。
這是酒井風格的、按部就班的處理方式。其他人也能猜到酒井下一步要想怎麼做,不會造產生沒必要的混亂。
春海單純隻是覺得佩服。酒井竟然能像一個機械般工作。
那是酒井的特質,也是現在的江戶幕府對他的期望。春海就無法忍受,肯定馬上就因為“厭倦”而感到痛苦,頭腦開始變得不正常。
春海認為這和他沒什麼聯係,可是漸漸的他越來越無法置身事外。如今酒井權力僅次於將軍,但他仍舊指定春海來和他下棋。於是突然間,春海圍棋以外的一點受到了關注。
與酒井關係不和,更確切地說是單方麵看酒井不順眼的寺社奉行井上正利,因為無法當麵批評酒井了,
「圍棋武士,大老大人找你。」
他故意大聲揶揄。
“圍棋武士”指的當然就是身為棋士卻帶刀的春海。
為間接嘲笑給春海發兩把刀的酒井,粗俗的井上給他取了這個毫無創意的渾名。不過說起來很順口。茶坊主們也不再喊春海“算盤先生”了,都叫他“圍棋武士”,不知是讚揚還是嘲笑。與以前不同,這事傳到了春海耳中。有人故意把這事告訴春海,然後觀察春海的反應。這些人之中有奉承的,也有揶揄的,但這兩種人春海都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隻好敷衍一聲了事。據說春海這個樣子和酒井那淡漠無感情的態度很相似,所以就開始有人說酒井對春海的偏愛是“物以類聚”。於是向酒井這個“朋友”打聽事情的人突然多了起來。
「話說……先前山鹿老師的事情怎麼樣了?」
這個春海可真答不上來。酒井不可能把這種事透露給春海。
「不清楚啊。」
他總是懶洋洋地回應。
春海在寺社的碁會上見過山鹿幾次,細細一想還和他下過幾局指導棋般的棋局。當時就感覺,他是個安靜的人。雖然非常認真地想要學棋藝,態度卻有些機械。
“這名青年不是武士。不過一介棋士而已。”
春海在他眼中應該就是如此。不過春海並不覺得不愉快,因為對於宣揚理想的武士形象的山鹿來說,是不是武家乃是他評價對方的一種尺度。
所以當然了,春海和山鹿關係沒有變得親近。然而別人覺得既然酒井那麼看得起春海,那春海必定掌握了所有人脈,於是就問春海:
「山鹿老師是怎麼想的?」
就連棋士同僚也這樣問春海。除了露出困惑的表情之外春海別無選擇。即使如此他們還問個不停,都想知道答案。
山鹿素行這個人物的影響力可不止引起議論這麼簡單。山鹿兵法學自北條“安房守”氏長,如今北條卻效仿山鹿的言行。
北條官職為大目付。江戶秩序的負責人率先推崇山鹿,必然的,山鹿的言行就受到廣泛認可。
除此之外,與山鹿的思想以及新時代“武士像”產生共鳴的人也很多。不過這些人並沒有正確理解山鹿的思想,情緒化傾向嚴重。和平年代沒有職務連生存方向都找不到的武士們以為,山鹿會為他們找到符合身份的生存方式,單方麵懷著期待產生共鳴。
這會促使武士們做出令人無法理解的行為。盡管山鹿並非本意,但他卻有著推波助瀾的才能。而許多武士內心憤懣,希望有人為他們煽風點火也是事實。
不僅是男人,連“大奧”也受到了山鹿言行的影響。
【大奧:將軍後宮】
推薦山鹿做前代將軍家光侍儒的女性是祖心尼。她正是春日局侄女、家光側室振的祖母,權勢在大奧自然無人可及。因為江戶幕府時代的大奧一直存在著“頑症”,通過將軍家綱,祖心尼對幕閣的影響力可能比得上大老。
【振:通稱お振の方,祖心尼的孫女。據說祖心尼和春日局擔心好男色的家光無法留下子嗣,於是讓振女扮男裝接近家光,後來產下家光第一個孩子千代姬。】
所以,禦城內所有人繃緊神經關注“山鹿素行”這個名字。至於山鹿為何令幕府如此緊張,正確理解的人極少。春海也不明就裏,隻是覺得有些恐怖,是在伊勢觀測緯度時感受到的那種毫無脈絡可尋的恐怖。而這剛好命中這個狀況的靶心,隻是春海還不知道。
事態簡簡單單就收場了。
寬文六年十月三日,大目付北條氏長告訴受到傳喚的山鹿,朝廷判定『聖教要錄』有罪。
九日黎明,山鹿被驅逐出江戶,流放赤穗。
到底是什麼人以怎樣的意誌促成這樣的結果,以及幕府為何緊張,除了臆測春海和其他所有人都不清楚。這一切都是幕閣的決定,但不論如何,事態已經平息。神經緊繃的緊張感消失了,禦城裏的人鬆了一口氣。
春海也為可以從沒完沒了的質問中逃脫而慶幸。
然而不久之後,春海又遇到其他事件。這次事件由義兄算知發起,是春海的人生大事。也就是娶妻。
二
「娶妻……?」
春海傻傻地看著義兄算知。
算知四十九歲,快到知天命了卻越來越意氣風發。瘦長的身軀令人聯想到鶴,傾斜的肩膀雖與武威無緣,倒也肅然有仙風。
身旁長子知哲是一位豐腴的二十二歲青年。臉色紅潤,體型圓胖,貌相悠然,非常惹人憐愛。有點像龜。
鶴與龜並排坐在春海對麵。僅僅是看到那副情景就能感受到喜悅,不過這次喜事卻是春海自己的。
「嗯。」
「恭喜哥哥。」
算知點頭,而知哲深深低頭祝賀。安井一家難得又聚在一起出勤。在會津藩邸寒暄過後,算知馬上就提出此事。對此春海很驚訝,一點現實感也沒有。
「可是我……還是這個樣子……」
春海首先提出這點。已經二十七歲的他對額發感到深深的羞恥。這就是少年發型,麵對樣式略不同但同樣有額發的知哲時,羞恥感就更強烈。
「酒井大人沒說什麼吧。」
聽算知這麼說,春海心情有些複雜。
仿佛酒井對春海的裝束打扮有決定權似的。然而實際上,既然給一介棋士配發了兩把根本沒用的刀,就表示酒井把春海看做是“幕臣”了。而刀是武家風俗的核心,給春海配刀卻又不約束他的裝束,反而等於是命令他“保持原樣”。
至於酒井有沒有想到這些,春海很懷疑。酒井極有可能是認為“春海就是那樣的人”,然後對他不管不問。
真要怪誰的話,隻能怪春海自己。一直以來他把自己放在曖昧而自由的立場上,不知不覺中已經無法脫身了,不能埋怨別人。
「另外,算哲……」
算知語氣變得嚴肅。
一句“另外”就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拋到了一旁,春海啞口無言。難道這事剛剛已經決定好了麼。正想問的時候,被算知打斷。
「我將就任碁所。」
算知這句話以及似乎已經知曉此事的知哲的嚴肅表情令春海也不由得嚴肅起來。碁所,也稱碁方,乃是是棋士們的頂點。算知和本因坊算悅曾為這寶座而進行慘烈的廝殺,也就是“六番勝負”。
「那兄長要再次在將軍禦前進行比試嗎……」
如果算知就任碁方,本因坊道悅必定不服而向他挑戰。而且道悅別無選擇。“六番勝負”以平局收場,安井家和本因坊家至今還圍繞著碁方爭奪,至少棋士們都這麼認為。然而算知接下來的話遠遠超出春海的預料。
「此事我已經透露給道悅先生。但不僅是我,你們全部要參加。」
「全部……?」
見春海一時沒理解,知哲補充道:
「將軍禦覽的比試,哥哥。」
少年的聲音中透露出可謂無邪的氣魄。春海瞪圓眼睛。他的義兄打算以爭碁為杠杆,將真刀真槍的比試帶入禦城,取代隻是重現過去棋譜的上覽碁。想明白後,春海也體會到了緊迫感,脖子上寒毛直立。
「照目前這樣下去圍棋隻有死路一條。圍棋和朝臣的家藝不同,如果一味地沉溺於安逸的上覽碁之中,來來去去還是那幾招,將軍早晚會看膩。到那時我們棋院四家就要被罷免沒落了。」
這就是算知的觀點和決意。將自己投入比試的熔爐中,向本因坊道悅提倡的“安逸”發出強烈抗議。為此他背上了就任碁方的“先天不利”。
因為就任碁方後,接受挑戰時必須把先手權利讓給對方。“先手必勝”是圍棋中最基本的法則,麵對實力相當的挑戰者,後手就意味著敗北。
所以至今為止碁方的位置一直空著。不過算知認為這也是圍棋走向衰亡的原因之一,必須有人去填補“勝負的空白”。
「因此,算哲,娶妻吧。」
終於回到了這個話題。安井家在算知的帶領下投入到前途未知的比試中,所以算知希望春海以第二代安井算哲的身份為家族安泰作出努力。春海認為義兄的提議完全正確,無法反駁。而令他意外的是,真正的比試也讓他開始興奮起來。這也是當然的了,畢竟他早就“厭倦”了擺棋譜。不過,有一點,
(那名女性會怎麼看待我傾心於算術和星辰的事呢。)
當晚,春海在藩邸院子裏看星星。
院子裏除了日晷,還有小型子午線儀和小象限儀。小象限儀原本是觀測隊裏仆役用來修正誤差的,後來送給了他。裏麵裝滿了回憶。
獨自做各種測量時,春海心想:
(那張病題不知道えん怎麼處理的。)
突然有些難過。自從觀測隊出發的前一天見到えん的微笑以來,已經快五年了。想到這,終於有了即將“娶妻”的感覺。
「那道病題,你還留著嗎。」
仰望著星界的天元北極星,春海輕輕說道。當然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她留著。但沒關係,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不久之後,婚禮順利舉行。
酒井就任大老、山鹿素行被放逐,還有春海的婚禮,這三件事都關係到未來的最後的事件,春海很快就會知道。
三
春海每天的功課變多了。供奉香粉和粗茶。向島的消咳爺婆石像、八丁堀的化妝地藏、長延寺的牡丹餅地藏、牛島神社的撫牛,每一個都是“除病痛保健康”的去處。另外,如果聽到有什麼滋補的食物或湯藥或藥丸的話,他立刻就跑過去購買。
一切都是為了妻子こと。こと小巧且雪白,總之是弱柳扶風的體質,動不動就發熱。而即使如此她還堅持說自己沒事。春海盡全力來愛這樣的妻子。
第一次見到こと是在婚禮上。安井家怎麼說也是末端幕臣,身為長子的春海不可能自己去提親,更談不上“見過女方貌相再決定”。婚姻必須門當戶對,家族興隆才最重要。所以春海直到京都家中舉行婚宴時才見到こと。こと有些害怕,相當緊張,看上去很可憐,也很可愛。
春海二十八歲,こと十九歲,兩人結婚都很晚。
春海尤其的晚,而且還留著奇怪發型,自己都覺得羞恥,也擔心這樣的發型會不會給對方造成不安。所以,婚宴之後,新娘新郎兩個人的“宴席”也結束之後,終於要入洞房時,
「丈夫是我這樣的男人,你感覺不安嗎?」
春海忍不住一本正經地問道。こと有些意外,一下抬起頭來,同樣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接著慌忙行禮。
「小女子不才,請多多關照。」
這句話好像練習過許多次。肯定是她母親要求她練習的。春海不由得也低頭回禮。兩人同時抬起頭,以奇怪的姿勢對視。這是兩人第一次仔細地從正麵看對方的瞬間。然而,兩人馬上又低頭。後來聽こと說,這時她低著頭忽然覺得安心下來,努力忍著不笑。
春海倒希望她笑出來。事實上,大概一個月之後こと才展現出柔和的微笑,以後就頻繁地露出笑容了,讓春海鬆了口氣。こと總是笑眯眯的聽春海談天說地。星辰方麵的話題春海說得尤其多。因為每年要在京都和江戶之間往返,無法一直守在妻子身邊,春海希望妻子寂寞的時候就會想起,他們正看著同一片星空。婚禮之後春海首次前往江戶的早上,
「こと很幸福。」
妻子送行時如此對他說道。春海覺得,聽到她這句話的丈夫更覺得幸福。
於是春海開始頻繁地四處為妻子祈福,另外還在信中送禮物給她。與此同時,義兄算知正一步步地為比試鋪路。
關於“勝負棋”,棋士們的看法不盡相同。然而就連把“棋士的安逸”放在首位的本因坊道悅在聽到“朝臣的家藝”時,也不得不點頭。由此可見朝臣的學術衰退是多麼嚴重,朝臣為掩飾而把學術神秘化或儀式化是多麼無奈。討論期間,道策一直低著頭,眼睛卻閃著興奮的光,時不時地撇向春海。那清澈得可怕的眼眸令春海無所適從。
春海也是提倡“勝負棋”的安井家一員,麵對默默表達著對“六十番勝負”渴望的道策,再也無路可逃了。
不久之後,算知終於就任碁方,而道悅也做好心理準備向算知提出挑戰。之後將軍家綱的決定令棋士們一片嘩然。
「二十番勝負。」
這正意味著空前絕後的爭碁。也表明將軍家綱的棋藝精湛,希望觀賞真刀真槍的白熱戰。
當然,其他棋士的“上覽勝負棋”也成為了可能。當算知和道悅各自盡力做準備時,連目前沒沒有資格下上覽碁的道策,看春海的眼神中火焰越來越熾烈。春海別無選擇,就在不知不覺中作好比試的覺悟時,有個傳聞在禦城裏流傳開來。
「德川家的某位人物要把“圍棋武士”傳喚到領地去。」
春海對此一笑了之,因為完全沒有根據。大約是對春海受酒井寵愛的誤解衍生出來的說法。
假設是真的,就隻有厚待安井家的會津肥後守保科正之,但他沒有叫春海去會津的理由。這個時候江戶三田也有會津藩邸,保科正之基本住那。幾年前患病之後,他視力衰退,所以幾乎不登城,隻通過使者來和將軍家綱以及幕閣們聯絡。雖然義兄可以陪他下棋,春海以及義弟知哲想見這種大人物是很難的。
而且被傳喚到會津的話想見妻子就更不容易了。身體虛弱又被留在京都,こと太可憐了。這是春海聽到傳聞後最初的感想。
然而,寬文七年九月。
春海的確接到傳召。不過並不是意外人物,過去安井家也多次被此人喚去下棋,地點也在江戶住所,僅僅呆了一天。
此人就是“水戶的禦屋形”水戶光國公,常陸國水戶藩第二代藩主,後來改名為水戶光圀,當上權中納言,也就是“黃門大人”。事跡被後世江戶人民寫成小說。
他非常高大,相貌威嚴,正值壯年的三十九歲。
通過武藝鍛煉出來的身軀筋骨隆起,拿著棋子的手比春海的大一倍,也厚一倍。每次和他下棋時春海就會想,如果被他用力打一拳的話,柔弱的自己肯定就沒命了。
現在的他是乃是一藩明君,聲譽日益,但年輕時候極為荒唐。據說,他雖然是德川家一員,行為卻非常殘暴,喜歡在晚上找路人試刀,脾氣和以殺人為樂、窮凶極惡的德川忠長相似。不過,忠長的暴虐最終引起謀反的懷疑,身為前代家光的弟弟卻被命令切腹。但光國不同。“對學問的感動”化解了激烈的暴力衝動,把瘋狂升華為正確的好奇心,使他得到了人生的救贖——據本人所說。
所以光國對學問的投入和每年都在膨脹的好奇心是驚人的,在獎勵學術上傾注了藩國三分之一的收入。而且他對“吃”也極為熱衷,做麵條別有一手,技藝不俗。春海也品嚐過他做的麵,那是相當的美味。
隻不過光國的好奇心總是在發揮作用。比如說,他找來明朝遺臣朱舜水,拜其為師,不僅學習學問,也學各種料理。因此春海不止一次被迫吃下油膩奇妙的“拉麵”和宛如腥臭腐肉的“餃子”。
另外光國最喜歡喝的是血一樣紅、茶一樣苦的南蠻酒。
他用這種珍陀酒(葡萄酒)、不知名的乳製品和各種野獸的肉來招待客人,與其說是美食家,更像是喜歡新奇的織田信長。乳製品也好豬肉羊肉也好,對於日本人的味覺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食物。春海也有幾次以莫大的決心把這些食物吞下去,然後忍著嘔吐感。而光國則在一旁笑,他就喜歡這樣捉弄別人。
但這次的光國與以往不一樣。首先沒有邊喝那種深紅色的酒邊下棋,擺上來的隻有茶和茶點。用小麥磨粉後烤出來的茶點雖然比較少見,入口卻並不痛苦。
另外光國的話題中,數年前的緯度測量占了大半。
令春海感到驚訝的是,從他的提問可以發現他對測量和星圖製作等專業知識有著相當的了解。於是不知不覺中就聊到了建部的遺願,渾天儀。
歸來之後,不管在江戶還是京都,春海每夜都進行測量,嚐試設計渾天儀,但距離完成還很遙遠。不過無論如何都想做出來。現在他幾乎是一邊向神祈禱一邊不斷摸索。春海如此執著,第一當然是繼承了建部的遺誌,另外一個原因是關孝和。
確切地說,是因為春海被關孝和寫的最新稿本徹底打擊了。
原本在第二次出題之後就可以去見關孝和了,但經過這麼多年也沒能實現。因為春海無法做出下一個題目。並非想不出,而是頭緒太多,難以選擇。春海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恥,同時,與關孝和完全同齡這事也在作祟。如果比他大,或者比他小的話,也許就能坦率地接近他、向他求教了吧。
稿本是村瀨親自謄寫,作為春海結婚的賀禮送給春海的。隻是讀了一小半,春海就深刻感受到關孝和那驚人的才華。
(絕異)。
春海一時間隻能想到這二字。稿本裏全是靈感,紙與紙之間思索的火花四處開放。
(龍。這個人是天上下來的龍。天給地的天意化身)。
春海對此深信不疑,對他的崇拜簡直如同仰望天上星辰。
看到彼此差距如此巨大,春海隻能絕望。
但他無法容忍僅僅是絕望的自己。無論如何也要第三次向關孝和挑戰。想要證明自己有挑戰他的資格。把這些意誌投入到製作渾天儀這個難事之中,既是悼念死去的建部,也是春海的救命稻草。唯有這事,一定要完成。因為渾天儀的製作是連關孝和也想不到的事業。春海的這種想法可以說是非常可憐,為了結識一位素未謀麵的男人,他把自己逼到這種境地。
這種天性在與光國的交談中也自然地滲透出來。
「你打算獨自一人完成那渾天儀嗎?」
光國一本正經地問道,仿佛是看到奇妙東西的眼神。
「不……在下想先從古今諸說和過去的記錄中尋求先人的幫助。」
這是當然的,畢竟不可能一個人去測量日本全國。所以要盡可能收集過去龐大的資料,仔細研究,然後計算、修正星辰的位置和軌道。
光國想問的正是是否一個人完成這些作業,而此時的春海覺得查資料就是不成熟。雖然不查資料並不現實,但看關孝和的稿本之後春海就不這麼認為了。他一心隻想追趕上遙遠前方的關孝和。
光國呣地沉吟。這個人沉吟的時候,有種猛虎低嘯的魄力。
春海立刻閉上嘴,擔心光國是不是聽了不高興。
「你很像餘。」
這話居然出自光國本人之口,春海差點正座著跳了起來。
「過……過獎了。」
驚愕的春海低下頭。光國年輕時的荒唐是因為取代兄長繼承了水戶德川。為了排遣對兄長的愧疚,光國對無辜的路人無差別地舉起了屠刀——另一說是其實光國故意去找劍術高明的浪人來殺。所以聽到光國說春海像他時,春海隻覺得恐懼。
「完成之後,餘也想要一隻,可以吧?」
光國拍著膝蓋說道,眼神是認真的。春海感到自己的脖子已經被老虎上下顎扣住一樣。從此以後渾天儀的製作除了對建部的悼念、對關孝和的挑戰之外,還要加上光國這個恐懼。遇到這種情況,春海總是會破罐子破摔,認命了。一不做二不休,春海斷然道:
「遵命……在下不才,再怎麼努力隻能讓大人見笑。但大人的激勵在下銘記心中,一定會將渾天儀完成。」
聽到這,光國輕輕點下頭,眼睛不看春海,而是朝向虛空。
感覺這動作好熟悉,春海心想。到底是在哪見過的呢。
春海一時想不起來,而光國的新話題又來了,從星辰、諸神到神道,問了許多問題。與會津的保科正之同樣,光國傾心與儒學和神道。
春海把從“風雲兒”京都山崎暗齋那學到的東西加上自己的解釋陳述出來,而剛剛的疑惑已經被拋到了腦後。
再次回憶起這個疑惑,是第二天在禦城中,被如今的大老酒井忠清傳喚過去下棋時。繼光國之後又被酒井傳召,就算不是春海,換作其他人,此事也必有蹊蹺。相當於這兩人向禦城明言“有內情”。
而酒井一如既往,把棋子不重也不輕地淡淡放在棋盤上,完全按棋譜下棋。
「話說,會津的星辰如何?」
他突然問道。關於數年前的緯度測量,酒井還是第一次問起。這時春海終於想起光國那個動作。
“你希望不無聊的比賽嗎”
與春海回答完這個提問之後,酒井點頭的樣子極為相似。
那是治理國家的人對下屬考察結束之後,決定把先前準備好的方案交付給此人的無意識的動作。現在春海明白了。長年以來春海對酒井為什麼關注自己的疑問終於迎來解明的那一刻。
「夜空透徹,測量非常順利。」
春海靜靜說道,在棋盤上配合酒井按棋譜放下棋子,然後等待對方的話。
結果大老酒井還是照著棋譜下了一步。
然後把隱藏至今的真正目的——出自誰的意圖,告訴春海。
「會津肥後守大人想見見你,還有你手中名為天地的棋子。」
當時春海二十八歲。
四
寬文七年,秋。
春海離開江戶,前往會津。一路上他思索這是怎麼回事,但沒有想出所以然來。
如今的大老酒井“雅樂頭”忠清七年前給一介棋士的春海佩刀,之後又讓他參加緯度測量事業,是出於會津肥後守保科正之的指示。這點肯定沒錯。可是動機依舊不明朗。身為保科正之禦用棋士的義兄算知也說不知道。
幕府要人的意圖本來就猜不透,隻需嚴格執行就可以。但這次召見春海的人非比尋常。
保科正之是二代將軍德川秀忠的親生兒子,名副其實的“禦落胤”。
【禦落胤:將軍的私生子。】
雖然他最終沒能見到親生父親,但三代將軍家光對這位異母弟弟極為信任,把他視作副將軍。不僅如此,家光還把四代將軍家綱的養育交給他,讓他在監護人的位置上為幕政出謀劃策。甚至在臨終前,家光把正之喚到床邊對他說:
“德川宗家拜托你了”。
所以保科正之無疑是德川幕府的幕後領袖。
盡管權威極大,他始終恪守臣子本分,僅僅是應幕府要求參加幕政而已。
其證據就是“肩輿登城”。大約四年前,正之罹患重病,發高燒而視力衰退、咯血。既然吐血,自然就懷疑是肺癆。正之做好將死打算,退出政務,讓兒子繼承會津藩,然後向幕府提出隱居心願。
然而將軍家綱竟然不批準,反而是特許
“身體情況良好時登城即可”、“登城時乘坐肩輿,最大限度減少步行”,命令他繼續參與幕政。年近花甲且病弱的正之在將軍看來仍是缺之不可的存在,不能放走。
簡直把他當作守護神了。而且不僅是幕府,連京都朝廷也對他推崇備至。由於正之的會津藩藩政和江戶幕政都很出色,朝廷曾授予他“從三位下中將”。
這個官銜超過了大老,正之以“擾亂秩序”為由鄭重辭退。可是沒想到將軍家綱命令他接受敘任,正之就上奏朝廷,表示願隻接受“中將”,卻又被朝廷駁回,最終以“正四位下”令正之妥協。正之清明嚴謹的作風折服了當時大老和老中們。
他幾乎是一個活著的傳說。而這樣的人物為什麼想見自己,春海覺得非常不解。而且還把春海招到會津。既然將軍命令正之繼續參與幕政,那麼江戶才是他的大本營才對。把春海喊到會津來的話,他本人也要移動到會津,所以這是異常事態。
可想而知,此次召見是為了把某件事交給春海,而且萬一失敗也不會對幕府造成損失。
此事非同尋常。想到這,春海同時感到興奮和恐懼,開始胡思亂想。
最害怕的是如果要春海秘密前往會津,他該怎麼辦。
不過世上哪有如此張揚的秘密。僅僅是參加測量緯度春海就引起了懷疑,又因為大老的青睞,大名們對春海非常警惕。所以要求他隱秘行動是不可能的。
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會津鶴城。在那裏,春海受到了遠超預期的隆重迎接。家老田中正玄為他接風洗塵之後在城內給他分配了一個房間,並許諾第二天就可以見到保科正之。如此熱情的接待顯然不是安井家長年為保科正之效力這麼簡單,春海受寵若驚,更加覺得事情不簡單而提心吊膽。
平時的春海越是害怕就越是破罐子破摔,眼下卻沒那麼容易。
恐懼感一直延續到第二天早上,到午後終於變得麻木時,傳喚又使他受到幾乎令心髒破裂的衝擊。
即使如此春海還是整理好心情,努力邁著沉穩的步子前往謁見場所。
春海被帶到一個麵朝庭院的大房間,而非預想中的城主房間。
裝飾少得驚人,紙門全部白色,連屏風上都沒有花紋。
那個人獨自坐在陽光下,溫和地對深深跪倒的春海說道:
「來了啊,安井算哲。」
春海抬起頭,看到對方坐著的姿勢呆了一下。
坐相不論對武士、僧侶還是朝臣來說都屬於人生大事,是平日裏修養的寫照。一般來說,人的性格和品德會滲入到行為舉止中,而春海所看到的,是難以置信的景象。
仿佛映在水麵上的月影,清晰可見,也有種觸手可及的親密感,但永遠無法向其伸手。
瘦臉上皺紋深刻,病愈後視力愈發衰退,略顯白濁的雙眼和藹地眯成一條線,卻有著如此神妙深遠的坐姿。不可思議,春海看到的僅僅是一個男人。抬起頭的瞬間,什麼將軍家禦落胤、幕府要人、會津藩藩主都從春海腦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雜念瞬間被正之的坐相所驅散,剩下的唯有對眼前保科正之這位人物的心服。
「長大了喲,算哲。我這眼睛也能看到長大成人的你。」
正之聲音中飽含的真情令春海驚訝。雖然他幼年曾隨父親算哲一起謁見過保科正之,但沒想到自己的成長竟令他如此高興。
「大人過獎了,在下一切還遠遠不成熟,不勝惶恐。」
春海感到自己的嘴在自然而然地回話,聲音中的欣喜令自己都感到意外。
同時正之話中的“看到”也讓春海明白這個房間為何如此樸素。沒有裝飾和繪畫是方便視力衰弱的正之看清人的移動。
另外水戶光國召見他的理由也水落石出。
那自然是光國受視力衰退的正之所托,對春海這個人作最後的審查。
「不用那麼拘束,先放鬆一下。來人啊,富貴,富貴。」
正之擊掌喚道,隨後近侍們和一名女性應聲出現。
「來了,大殿大人。這就作準備。」
眾人擺好棋盤、棋子,端上茶,安置火盆,利索地整頓起坐墊。
「富貴,給算哲倒茶。」
「是。請用茶,算哲大人。」
「多謝。」
「有什麼事請盡管吩咐。」
這位笑容嫵媚動人的女性是正之的側室富貴,在照顧視力衰退的正之時得到寵愛,今年二十三歲。她總是在江戶陪伴正之,這次也一起到會津來了。
不僅麵容嬌美,且有著活潑溫暖的性情。
「棋盤準備好了,大殿大人。旁邊的火盆裏炭有點多,所以放得稍微遠了些。」
富貴故意多說些話,是為了讓眼睛不好的正之知道哪裏有什麼,某人在做什麼。她的語調極為自然,沒有強加於人的感覺,而且使周圍的人心情變得明快。春海認為這就是這名女性的魅力所在。
「請入座吧,算哲大人。」
在富貴的催促之下,春海來到棋盤前。通常比主人先入座並不禮貌,但眼下的情景,春海意識到自己的身影可以幫助正之,所以就大大方方地挺直背脊坐下了。
隨後正之也移到棋盤前。
「很像前代算哲呀,行動機敏,坐姿柔軟。」
「多謝大人誇獎……安井家一族自父親一代起承蒙肥後守大人厚愛,在下感激不盡。」
「說話有禮貌這點也很像。很好,很好,那開始吧。」
近侍們退到隔壁,而富貴留在正之身邊幫助他從棋笥中取子。
應正之的要求,春海並沒有讓子。正之的棋藝眾所周知,少年時代就極為出色,在城內找不到對手,所以才找來了春海的父親。知曉此事的春海對不讓子並沒有意見,然而正之的棋卻著實令他驚愕。
落子清脆,其鋒芒難以想像竟是出自視力衰弱的人,與坐姿同樣攝人心魄。不過,更主要的是落子位置。
他下在了棋盤正中央,也就是“天元”。
“初手天元”。
春海不由得盯著那棋子,爾後再看正之的表情。莫非是視力不好而下錯位置了麼。
「昨晚想了很久,怎樣才能擊敗第二代算哲。」
從正之微笑中春海看出他是有意為之。
不僅如此,春海還從他那略顯白濁的雙眸中看到認真到可怕的“戰意”。
他想要真正的比試。明白這點之後,春海就無法以下指導棋的心態去麵對,不然氣勢上就會落敗,或是——
「贏得比試,輸了性命。」
這種說法現在已經不怎麼聽到了,但過去的棋譜中有這樣的評價。事實上,春海經常聽義兄說起,父親初代安井算哲即使輸掉也會讓對手產生這種想法。
春海甚至覺得,沒有背水一戰的決心隻會折損安井家名譽,於是他稍稍想了下,落下棋子。
「左上邊,橫四豎三。」
自然地為對手報出落子位置。正之微微一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