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緯度測量
一
旅途的一切都是幸福的。總之非常非常快樂。
寬文元年十二月初一。
在礒村塾因自己的失誤而遭受嚴重打擊的春海在黎明六聲鍾之前穿好旅裝,仿佛赴死般的陰沉,邁著無力的腳步從會津藩邸出發。
事實上,春海感覺自己此刻就是在世間徘徊的亡靈。
心完全沒有支柱,提不起幹勁。在羞恥與自責的折磨之下,眼窩深陷,臉龐憔悴發青。看到這個樣子,藩邸門衛們都很擔心他。偶爾會有破產的藩士像春海這樣離開藩邸,然後脫藩失蹤。春海也不記得自己的嘴是怎麼回答門衛的,渾渾噩噩地提著燈籠就出去了。
目的地是位於永代島的“深川八幡大神”,富岡八幡宮。德川將軍家崇拜源氏的氏神,也就是八幡大神。這個作為相撲發祥地的神宮,規模在江戶最大。因公務即將出遠門的人們基本都到這裏來祈求保佑。
當春海遊蕩到神社時,觀測隊大部分成員已經到場了。其中兩位老人仿佛是隊員模範般,佇立在神宮前方一動不動,看著隊員集合。
一位是建部昌明,這個觀測隊的隊長,年齡六十二。
他的家族以書法為德川將軍家效力,世代出任文書,是有名望的旗本。書法傳內流創始人建部傳內是他祖父。他不僅繼承了書法,據說也擅長天文曆學。整個觀測計劃全部由他製定,而且事業成敗責任也由他一人承擔。略長的臉非常嚴肅,看上去似乎遲到的人會被他毫不留情地拋下。
另外一位是伊藤重孝,觀測隊副隊長,年齡五十七。
頭發剃得很漂亮,貌似瀟灑僧侶。不過實際上他不是僧侶而是禦醫,每天早上當將軍大人梳頭的時候,為將軍把脈的醫師之一。而且伊藤還是將軍早起刷牙時用到的房楊枝和牙粉的負責人。每天將軍最先放入口中的東西由他來準備,可見他在禦城中有多麼受信任。醫術之外還擅長算術和占卜術。他是主動提出要加入觀測隊的,圓胖紅潤的臉上帶著微笑,可以看出他對這次旅程滿懷期待。
【房楊枝:一端被打碎的柳枝或竹竿,相當於牙刷。】
以這兩人的年齡,早就隱居了也毫不奇怪,居然還擔任隊長帶領觀測隊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裏走遍日本五畿七道。春海的任務是輔佐這二人,把他們吩咐的事情一件不漏地記錄下來。
【五畿:山城、大和、河內、和泉、摂津。七道:東海道、東山道、北陸道、山陰道、山陽道、南海道、西海道。意指日本全土。】
一邊打招呼,春海心想隊伍成員夠奇葩的。
盡管在禦城裏出仕的人身兼數職的情況很普遍,被派去觀測北極星的居然是書法家、醫師,還有他這個棋士。從中就能看出,不僅是江戶,在日本全國天文之術並沒有形成一個職業。
過了不久,隊員全到齊了。
除了春海和兩位隊長,還有下屬、仆役長,以及搬運各種測量器材的侍從,加起來總共十四人。他們一齊移動到大殿裏,參加出發儀式。
隊長建部祈禱這次任務成功,然後恭敬地獻上金錢。宮司為隊伍祈福,隊員們各自也祈為旅途安泰和事業成功祈禱,喝下神酒。春海覺得神酒可以把亡靈般的他淨化掉,然後一口氣喝下之後,發現酒隻是略微暖了下胃而已。
建部向眾人宣布出發,於是十四人便走出神社,在被雪浸濕的泥路上前行。
首先向東海道方向,目標小田原。幕府的禦用信使從江戶跑到京都隻要三天,觀測隊當然不會那麼快,不過春海還是覺得吃不消。老實說,現在的速度令他驚愕。
因為建部和伊藤走得飛快。這兩人平時出行都坐肩輿,而且年事已高,居然健步如飛。
隊伍後麵跟著肩輿,不過裏麵空的。當隊伍中出現病人或受傷的人,就用肩輿把他送到最近的驛站。肩輿後麵的是隨行醫師,在路程中不斷接替。
一行人邁著整齊的步伐前進。在這趟旅程中,每天都要步行五至七裏。
【日本的1裏=3927.2m,以下同。】
春海知道這點,而且他自己每年也要在江戶和京都之間往返,但對於身心缺乏氣魄的他來說,每天走那麼久實在太累了。
好在可以把太刀給仆役拿,他隻需帶著肋差。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升起,把雪融化,使得道路更加泥濘。他好幾次想提出乘坐肩輿的請求,但真提出來的話就是失職。因為肩輿是送傷病人回去用的。盡管如此肩輿的誘惑力仍然不小。
在意氣消沉的時候接到這樣的苦差事,是多麼不幸。春海真想自暴自棄,痛快的發泄一場,但在某種強製力和昂揚感的作用下,隊伍仍然一絲不亂。漸漸地春海不再胡思亂想,不知不覺中進入忘我的境地,專心前行。把病題貼在大庭廣眾之下且獻給了神靈的恥辱不時地飛過來折磨他,但走著走著似乎就麻木了。若不是晌午過後建部命令隊伍停下來吃幹糧,春海會一直走下去。
建部與伊藤沉默寡言,用餐時除了對下屬下達指示之外僅僅聊了一兩句。不過這樣對春海來說正好,因為他現在大腦大半已經停止,眼神遊離,連觀測隊成員和樹木都無法區分,無法進行對話。他看到建部和伊藤互相看對方紙片上的數值,心中一點疑問也沒有。
一行人馬上又出發,一直到傍晚才停下腳步。
天黑之前,走在隊伍前麵的下屬回來了,告訴建部營地地點。一會兒之後村裏的公差過來,跟建部商量宿營事宜。
觀測隊前麵還有作為先遣的公差,趕在觀測隊之前把各藩各村的人派遣到宿營地點去。
畢竟是幕府的命令,除了村公差外,還有町奉行的人和藩國的人過來和觀測隊一起前往宿營地。
到那之後,春海還以為接下來要開戰呢。選擇營地的第一條件是,附近要有視野開闊、適合觀測天體的地方。而春海到達時,那裏已經圍上了藩邦的帷幔,點起了篝火,還有藩士在巡邏。
這是在向外界表示,此次行動乃是藩邦公務。一般公務有保密性質。這麼做最重要的目的是保護觀測隊安全。因為觀測基本在晚上進行,而山賊看到這陣勢也肯定不敢過來了。
感覺仿佛被扔進了與他自己最遙遠的軍事之中,跟其他人一起為觀測做準備的春海心中很虛。
仆役們用繩尺測量距離,依靠一尺鎖來尋找觀測器材的安置場所。隨從們各自拿著特殊工具,開始做準備。
【一尺鎖:一尺長的鐵鏈。】
用幾個被後世稱作為彎窠羅針(前端安有指南針、在任何斜麵上都能測量方位)的道具修正方位誤差。每隔十間插上一根名為梵天,貼著幾張紙片的竹竿作標記。用小象限儀(一種四分之一圓形的測量工具)量出數值,對應割円対數表(把坡度換算成平麵的算術表)修正坡度誤差。每一項作業都輕輕刺激著漠然如睡著般的春海的心。他現在感覺到有種與趕路時不同的昂揚。
而當兩件規模極大的木製儀器被組裝起來時,那種昂揚急速膨脹。在村公差的幫助下,用來計算連接南北的子午線的子午線儀被設置好了。兩根直立的木頭柱子,之間繃著繩子,繩子之間保持一定角度。為了觀測子午線上的星辰,簡直像造房子般,巨大的木材聳立著。就連對天文一無所知、因為是公務而來幫忙的村公差和藩士們,在組裝完成時也發出了驚歎。
看到這幅光景,春海心中湧現出昂揚。比出發時喝的神酒暖和許多倍,而且還在變熱。
在子午線儀找出的線上,又安置了一根有三個春海那麼高的柱子,柱子上安置著春海張開雙臂也遠遠抱不攏、巨大的四分之一圓形的大象限儀。
不愧是人類測量天體、了解星辰的道具,威嚴壯觀。
遠遠比春海所學的天文知識更豐富的算術結晶。與之相比,春海在會津藩邸製作的日晷簡直就是玩具。春海心中明白,將燈光抑製至最小限度,同時滿足觀星和閱讀刻度等各種適用於夜間觀測的創意正是美麗的算術不斷累積之後的成果。春海情不自禁地裝作去幫忙,到處撫摸一下,看個究竟。就在這時,
「安井先生,安井算哲。」
忽然聽到喊聲的春海轉過頭來。子午線儀下麵和建部坐在一起的伊藤正在向春海招手。地麵上鋪著紅色毛氈,上麵放著火盆,而且兩人都拿著燭台。帷幕、篝火、奇異儀器和緋紅毛氈,端坐於正中央的兩位老人看上去仿佛是居住在異世界某個快樂地方的仙人。
春海拿著記錄用的符帳快步走過去,一臉嚴肅的建部遞給他一張紙片。
「坐在我們身後。另外把這些值和測量值對比一下,記錄下來。」
「是。」
春海看向紙片,心想這是什麼。
上麵寫著『三十二度十二分二十秒
建部』,還有『三十五度十分三十一秒伊藤』。
應該是緯度值,可是什麼時候觀測的呢,難道兩人頭頂的子午線儀上有小型的象限儀?當然沒有。不過春海發現,兩人身旁都放著慣用的算盤。但算盤和觀測有什麼關係?
「快快,太陽馬上下山了。」
在伊藤的催促之下,春海繞到二人身後,端正地坐在緋紅毛氈上,接著記錄下剛剛給他的數值。
建部與伊藤盤腿而坐,手持燭台,凝神看著天空。
「終於來了。」
「終於來啦。」
建部一本正經的樣子,而伊藤顯得非常高興。
「等了好久啊。」
「是啊。」
兩人為了這次觀測的實現應該是付出了不少努力,從聲調中可以聽出來。忽然,
「出來啦!」
「出來啦!」
兩人一起大喊,把春海嚇了一跳。
的確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星辰了,而北極星就在空中。
「開始測量!調整象限儀,讀刻度!」
建部發出號令,聲音響亮得令人驚訝。
三名仆役細心地調整巨大的四分之一圓形測量工具,交替著測量。
三人讀出各自觀測到的數值,再做對比,如果不一致就重新測。在根本就不平坦的地麵上操作巨大的工具進行精密測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過,畢竟是觀測隊隊長建部選中的人。其中有一個名為平助的,非常冷淡的仆役,主導著測量工作的進行。
春海誤以為這個平助不會說話。不管對他說什麼,他的回答隻有『嗯』。
雖然很不禮貌,但他比別人更加專注,總是默默地完成交給他的工作,在建部家很受器重。
此刻的平助仍舊一言不發,用手勢和肢體動作來指揮,非常精巧地進行測量。在平助指揮下進行作業的其他人也能力不俗,技巧高超,數值基本上測一次就一致了,所以馬上得出答案來。
一人在紙上記下數值,交給平助。平助快步走過來,
「嗯。」
把紙片遞給建部。
「呣呃……」
建部發出奇怪的呻吟。
「嗬、嗬嗬。」
伊藤嗬嗬笑了。
春海從後麵看那紙片。
上麵寫著『三十五度十八分十四秒』。
「快快,安井先生,記下記下。看我的數值,度正好啊,看。」
伊藤歡快地說道。春海一時沒能理解。
「唉唉!不甘心不甘心!」
建部嚷道,用沒拿燭台的手握緊拳頭,在空中來回甩。春海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還是出發時一臉嚴肅的男人嗎。
「度竟然錯了三度,我跳海算了。」
緯度的一分相當於地上半裏,三度的話已經偏差到遙遠南方的海中了,所以建部這麼說。這點春海知道,但他接下來的話遠遠超出了春海的想象。
「怎麼會這樣……一定是哪個地方步測是出現了重大失誤。」
「步測?」
春海不禁問道。步測就是數步子。從哪開始?春海雖然一時沒反應過來,但答案隻有一個。
「難道是……從江戶到這裏?」
「嗯。」
「對。」
見建部和伊藤理所當然地回答,春海驚愕不已。不止是建部,連伊藤也從江戶一路上數步子一直到這裏。
現在終於明白,兩人身旁為什麼放著算盤。
「兩……兩位以步測和算術來計算緯度嗎?」
「嗯。」
「嗯。」
天真無邪的回答。
春海有種錯覺,這兩人看起來就像少年一樣,隻是臉上有皺紋而已。不知為何,他身體發出顫抖。體內可惡的陰之氣一下子離開身體,換新的氣進來。名副其實的吐息。出生之後第一次切實感受到心被淨化。這兩人無意中促成了春海的心境變化。
「接下來還要盡可能地測量更多天體。」
仿佛是驅趕不甘心的心情般,建部一邊拍打膝蓋一邊命令仆役們測量恒星。
除了位置不動的北極星,還要測量其他各種天體和星座來提高數值精度,非常的細心。
「星座用二十七宿還是二十八宿呢……」
伊藤想了想,然後看向春海。
「你怎麼看,安井先生。」
「我認為,在計算曆日時用二十八宿,錯誤會少一些。」
聞言建部也點頭道:
「二十七隻能用三和九整除,二十八則二、四、七都可以,所以更適合。」
於是春海把他的話記錄下來。這時伊藤平靜地說了句令人震驚的話:
「對了對了,下次安井先生也試一下吧。」
「啊?請問您的意思是……?」
「用算術,預測下一個地方的緯度。」
聽到建部的命令,春海大吃一驚。
「可……可是……我的算術還遠遠不成熟……」
之前被淡忘的羞恥再次湧上心頭,一想到在私塾牆壁貼上那麼愚蠢的病題……春海內心痛苦得想哭。
「不必謙虛。本來就是靠運氣才能猜中的數值。」
建部輕描淡寫地說道。
「對對。因為非常難啊。我也根本就沒有猜中的自信。這次度數正好一致,已經很開心了。」
伊藤嗬嗬笑著看向建部。建部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裏的緯度已經明了。從明天開始我們在路上也會測量,所以精度會更高。不必客氣,安井算哲,以你的術式來打敗這位醫師吧。」
「沒那麼簡單喲。我的數值比文書大人精確三度呢。」
「呣……下次走著瞧,伊藤。度數已經明了,分才是我們較量的關鍵。」
「是啊是啊,真期待啊。對吧,安井先生。」
春海慌忙搖頭。
「可、可是,我的術式和答案隻會出錯而已……」
「沒關係。盡全力來求出錯誤答案就行。」
「對對,不必客氣。」
建部與伊藤接連說道。兩人簡直如小孩子般歡快。春海被那種歡快輕而易舉地吞沒,感覺比寒冬裏抱著火盆還暖和。
同時他也很為難。術式怎麼來建立呢。讓他邊走邊想嗎。思索之餘,春海還不忘記錄不斷報上來的測量結果,同時心中暗暗開始考慮如何立式和需要運用哪個術式。
想要精確測量移動中的星體不是容易的事,建部和伊藤都很有耐心而且不斷地激勵大家。不過,
「唉呀呀……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就是老了啊。」
建部輕輕說道,宣布第一次測量結束。與廢寢忘食地工作想比,他的語氣更像是對小孩子般熬夜玩耍的自己的反省。
春海到達準備好的下榻之處後,沉沉睡去。他太累了。
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五聲鍾時。
起床後立即穿上旅裝,整理行禮,與眾人一起吃飯,然後朝下一個目的地走啊走。
這種日子還要持續幾百天,不過他並不覺得痛苦。不僅僅是因為趕路可以忘記恥辱。
正如建部所說,仆役們率領著分隊在途中邊行進邊測量距離。可建部和伊藤還是幾乎不說話,默默地走著。顯然是在數步子。春海在背後看著他們走路的模樣,忽然如昨日般發出顫抖。顫抖一直留在皮膚上。走了一段時間,他才發現那純粹是深刻的感動。
這一天的翌日。觀測隊進行第二次測量。
與上次同樣,四周圍著藩邦的帷幕。觀測隊在當地公差和幫手的幫助下設組裝起觀測工具。建部與伊藤坐在毛氈上抱著火盆。
「哎,安井算哲。」
「請到這裏來,安井先生。」
兩人向他招手,所以他無法逃脫。而且這兩人不拿出自己的數值,試圖先看春海的。春海自己的覺得不可思議,自己手中竟然握著答案。唯一的可能就是大腦自動列出了術式。但這無疑是他自己思索出來的解答。在為觀測做準備的時候,想著反正是建部的命令,忍住恥辱的痛苦撥打算盤,在紙上記錄下數值。不過對於完全喪失自信的春海來說,讓別人看他答案,除了痛苦還是痛苦。
建部與伊藤並不知道春海在想什麼。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
他們將春海的數值和他們自己的對比一下,然後點點頭。
『三十五度四分七秒』,建部。
『三十五度十分十二秒』,伊藤。
將答案和春海的一起排放在毛氈上,兩人如孩子索要糖果般盯著天空,等待星星的出現。春海坐在後麵,黯然望著火盆裏劈啪響的柴火。
「出來了!」
「出來了!」
兩人幾乎同時大叫。
「開始測量!」
建部意氣風發地發出命令。春海心想這人怎麼如此精神,感覺有一點點不喜歡。按照測量步驟,以平助為首的三名仆役對比數值。因為地麵是傾斜的,必須重複校正和對比。之後記載了數值的紙被送到建部那裏。建部頓時屏住呼吸。旁邊的伊藤湊過去看,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仿佛從水中冒出來般噗地一下呼了出來。
接著這兩人突然轉向春海,眼睛都睜大得恐怖,發出驚人的光芒望著春海。春海被他們強烈的眼神震懾,說不出話來。他擔心這兩人會不會像狗或者其他動物那樣撲過來咬他。
「怎……怎麼啦?」
他畏畏縮縮地問。建部與伊藤不說話,隨後建部拿起手中的紙,伊藤細心周到地用燭台來照明。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
剛剛仆役送來的測量結果。春海心想這個怎麼了,慢了一拍之後,
「……啊?」
春海發出難以置信的驚歎。
「何等“明察”!!」
建部把紙片往毛氈上一拍,感慨道。
「猜中啦!猜中啦!」
伊藤興奮地叫道。
「那個……」
不等春海說話,建部與伊藤站起來,大聲喝彩。被嚇到的其他人遠遠看著這二人。聽到聲音的巡邏藩士也趕了過來,但看到歡喜雀躍的建部和伊藤,頓時啞口無言。
春海隻是呆呆的坐著。他沒有像此二人那樣站起來歡鬧的力氣。不僅如此,身體無力得快要倒下了。
眼前放著完全一致的兩個數值。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自己的解答和天的解答。無法相信,到底發生了什麼。不,他想問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說到底,這隻是偶然而已。距離的測量和春海的術式並不完美,必定會產生或大或小的誤差,為此春海使用了多重誤差修正法。然而,反正都要測量,事先算出結果並沒有什麼好處。隻不過,春海認為除了偶然之外還有更重要的意義。他感覺到天給了他某個無比美好的東西,從身體之外,頭頂之上降了下來。
建部與伊藤似乎也同樣,這個“明察”帶給他們的喜悅甚至比春海更勝。建部手中握著燭台,向北極星反複高呼萬歲。
忽然兩人滿懷歡喜地興奮地轉向春海。
「你是星辰之子嗎!?」
「得到了哪個神靈的加護!?」
「不……我……」
「你就是這次事業的守護者!」
「那個,我怎麼可能……」
「你能跟我們一起來真是太好了!」
「為、為什麼,我的答案會……」
「真是開心啊,安井算哲!」
「那個……」
「多麼開心啊,安井先生!」
「是……」
春海呼吸不暢,鼻子裏麵一下子好熱。比喝下神酒和看到測量工具時還要激烈的熱量在體內傳播,眼眶馬上就被感染而模糊了。
「是的……」
他虛弱地說道,但他知道自己臉上卻是喜形於色的笑容。
「無與倫比的開心……」
建部與伊藤高聲向天大叫,分不清是喝彩還是哈哈大笑。
春海擦著淚看向星空,那兩人的響徹天際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暢。
上次測量也見過的星空,人生中不知看過多少次的星空,在這一刻卻無比廣闊、美麗。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星空,這個世上為什麼還有煩惱呢。心情變得不可思議的同時,腦中響起小木牌互相碰撞的叮鈴、咚隆的聲音。小木牌是繪馬,金王八幡的算額繪馬。第一次看到“關”的名字時的感動,在這一刻無比鮮明地重現。
“我也可以嗎”。
發誓向關孝和出題的那個晚上,自己麵對稿本提出的疑問再次在心中出現。
春海一心一意望著北極星,他試圖相信,自己得到了這顆天元之星的加護。不管是誰,隻要看向天空,就能得到北極星的加護。
「這樣的我也……」
是時候了。春海小聲這樣說道。
星辰不會回答。也從不拒絕。從天地伊始之際它們就存在於天空,等待著人們來解答名為天意的題目。
二
完全猜中緯度的情況沒有再次出現。
然而從那一天起,到回歸江戶的數百日裏,真正的春海在旅途中誕生。
每到一個地方都能獲得吐息。瑣碎的事件、微不足道的風景中也能感受到欣欣向榮的神氣。連日連夜的天體測量、連續不停的趕路、從頭到腳趾都裝滿算術,盡管都是勞神勞力的差事,盡管很確實辛苦,春海沒有再想過放棄。那種消極想法已經不知不覺中從記憶中消失不見了。
春海一行向東海道前進。為盡可能減少地理測量上的誤差,隊伍在浜鬆分作兩隊。建部、伊藤及春海所屬的大部隊仍然向東海道前進,分隊則走姬街道。一般的姬街道指險關較少的中山道,而這裏是気賀街道,通往禦油的路。
【姬街道:避開高山大河等險要之處的路。不屬於主要交通幹道,人流量較少,治安也很好,所以女性旅行者多選擇這種路,因此得名。】
【中山道:江戶時代五街道之一,本州中部內陸路線,從日本橋到草津宿,沿途共有67處驛站。気賀、禦油是其中兩處。】
在浜名湖進行天體測量後,途中與分隊彙合,測量隊在除夕之後抵達熱田。在那裏,觀測隊正式慶祝新年,並且參拜了供奉著草薙劍的著名的熱田神宮本宮。除了祈求神器保佑隊伍掃除旅途障礙和達成事業之外,還有其他目的。建部家先祖世代傳承的係譜上以日本武尊為始祖,所以對建部來說這裏正是拜祭祖先之地。觀測隊在這個神宮獻上了建部親自寫下的此行幕命,幕府配給的金錢以及部分觀測工具。
在熱田神宮裏麵時,春海發現自己的眼睛在無意識中尋找什麼。答案馬上就明白了。眼睛是在搜索有沒有算額繪馬。同時他想起了えん,且非倒持掃帚的姿勢,而是第一次對他露出微笑的えん。
遺憾的是接下來必須要為測量做準備,沒時間繼續找算額繪馬,不過えん的微笑一直留在春海心中。然而既然回憶的話,應該想起關孝和以及金王八幡的繪馬才對,所以春海對自己的內心有些疑問,但並不覺得不自然。反而是在心中えん的微笑的幫助下,把出發以來拖延了一月有餘的事情做個了斷。
當天晚上,測量工作因為天氣不好而早早結束之後,春海打開了稿本。
即使出發時心如亡靈,也不忘帶上的這一冊由關孝和所著、春海之手所抄寫,偉大的思考結晶。春海懷著再次從正麵挑戰的心情翻開閱讀。翻開的時候,難以克服的“病題之恥”令他發出苦悶的呻吟,但在讀的過程中漸漸遠去。
在熱田,天氣對測量造成了巨大的阻礙,但建部頑強地繼續測量,用了五天的細致測量得出了結果。而出發的時候,測量之後到睡覺之前熟讀稿本已經成了春海每天的課題。
一行人一邊測量一邊沿著伊勢灣前進,不久之後到達山田,也就是伊勢。在完成測量準備之後,眾人一起參拜了伊勢神宮。
這裏是日本神社的本宗,沒有神階(朝廷封給神社的位階)的特殊神宮。其權威受到世間一致頌揚。所以不僅來祈福,眾人還興致盎然地觀光一番。
內宮皇大神宮供奉著天照大神,外宮豐受大神宮供奉著豐受大神。各用一天參觀之後,眾人獻上奉納。
儀式中也好,參拜的時候也好,春海的心被神宮神氣深深打動。所謂八百萬神靈,天地間到處都有神的存在,神氣隨著陰陽轉化而千變萬化,同時也無處不在。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正確意義是天體運行和神氣的變換。神氣的衰弱是為了脫去舊殼,正如蛇以蛻皮來獲得新生。這是春海在這次旅途中拜訪了伊勢之後切實的感受。
【天無絕人之路:捨てる神あれば拾う神あり,字麵意思是既有拋棄你的神,也有拯救你的神。】
神道緩慢且絕對的肯定人生,連死也是“成為神靈”,不加否定。“祓禊”的本意是“殺身”,在神道中卻隻有祛除汙穢淨化心靈的意思,並不主張消滅汙穢以及社會中被視作汙穢的個人。神道隻是淨化和洗去在其他體係中被否定的東西,並不為了保護權威而趕盡殺絕。
佛教傳入之後也沒有為宗教權威而進行曠日持久的激烈爭鬥。神道宛如無底沼澤般將對手吞沒。當然圍繞權威的爭執是有的,這種爭執在神道中也緩慢地受到肯定,被包容在更大的“機緣”、曖昧的偶然性之中。
宗教包含著巨大的大眾社會,因為其巨大,宗教必須保持強力權威。所以神道在宗教中可以說是非常稀有的信仰。對於這種信仰是如何產生的,春海有些不可思議。
江戶的幕閣,京都的大臣,寺院的僧侶,春海所知的權威者們仿佛是受到了自身權威的命令般千方百計來保持、擴大權威。也許神道家們在這方麵也同樣,但神道本身並不熱衷於布道。如果有人要,那神道就把權威給那人使用,恰似天地的恩惠。
雖然這麼想,春海在那也被卷入小小的競爭中。建部和伊藤自不必說,連觀測隊其他成員也在參觀之後爭著買伊勢神宮的護符。而今年的曆書,也就是“伊勢曆”,競爭更加激烈。
春海也在頒布所努力伸出手臂,放開嗓門,買到了他那一份。
伊勢曆由伊勢神宮的神職人員專門負責編纂頒布,因其權威性和全國普及的知名度,比伊勢其他特產,如筷子、梳子、金屬器具和紡織品更加珍貴。
這天傍晚因為沒有測量計劃,春海在房間裏有難得的空閑來悠哉遊哉玩賞伊勢曆。這個時候的曆書上還沒有印複雜的曆注,隻是用細長的假名文字寫著每一天的吉凶。
即使如此,曆書這種東西還真是不可思議。盡管同樣的東西差不多全國都在用,但拿到手中的一瞬間,隻屬於自己的時間就開始了。這樣看著曆書,感覺上麵記載的諸事注釋也隻在自己身上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