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第三章 緯度測量(2 / 3)

春海再次看下封麵,這本是寬文二年,壬寅的曆書。

星辰是五黃土星。春海出生那年是己卯,一白水星。僅僅從十幹十二支和星辰來看,就能大致理解今年對自己而言是什麼年。又或者曆書如天啟般,把每一天的生活指標告訴人們。此刻手中的伊勢曆讓這種感覺更加真實。

伊勢曆其實在江戶也能買到,不過在伊勢神宮買的更有意義。另外江戶一般用幕府認可的“三島曆”。“三島曆”由伊豆國三島大社的河合家編纂,起源何以追溯到源賴朝。因為從很久以前就用版木來印刷,所有也有人把“三島曆”看做版木印刷的曆書的總稱,其權威比起伊勢曆毫不遜色。

在其他地方,京都頒布發行的“京曆”也備受推崇,可以說是目前最具權威的曆書。即使在幕閣,當京曆和三島曆直接出現微小偏差時,采用哪一個作為正式曆日的問題常常會引起爭論。

特別是“大小月”,曆書之間的偏差會造成嚴重後果。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關於十二個月中大小月的分配,各個曆書都有自己的說辭。

如果出現偏差,有可能這本曆書上是初一,另一本上就是上月三十。這樣問題就出現了,從官方祭祀到年貢的收取,商人們的按月支付和借款利息的計算,都會出現混亂。為避免這種情況,幕府隻認可三島曆,不用其他。

除了這些知名度比較高的曆書,各地在幕府的許可之下編纂各自的曆書,由神社和商人進行買賣。每種曆書都凝聚了許多創意。後來製作出簡化版的曆書,甚至出現了收取藥店、花店之類店鋪一定數額的金錢,在曆書正反兩麵為店鋪宣傳的形式。

曆日、祭日、大小月都不統一,這些曆書就算被幕府禁止也很正常,但隻要人們希望有各地編纂的曆書,它們就不會消失。

畢竟,曆書不僅是絕對的必需品,而且是每年固定季節在世間傳播開來的“某物”。

首先可以單純地認為是娛樂。不識字的人也能從曆書的繪畫中獲得快樂。而且有些曆書故意把今年的大小月分配隱藏在繪畫中,讓讀者自己解開謎題。這種遊戲之所以能成立,是因為曆書使用者數量巨大。

更進一步,曆書是教養,也是信仰的結晶。曆書上的諸事凶吉是人們擇日基礎,所以曆書是反映人類生活的鏡子、尺度,是天體運行這個巨大現象給人們的“昨天通往今天,今天通往明天,持續到永遠”,對人類來說缺之不可的信物。

因此,曆書對發行者來說就是權威。

想到最後一點的瞬間,春海拋開平時的循規蹈矩,在燈火邊上滾來滾去,同時思考忽地向不遜的方向偏轉。

也許曆書是人們了解世上權威所在的途經。

曆書公開而又隱秘地把江戶、京都、伊勢這些權威做比較。

至於哪個權威更大,則讓人們自由討論來決定。不,各種權威的大部分不也許正是建立在發行曆書、得到認可之上。

忽然感到不安的春海坐了起來,把曆書放在塌塌米上,稍微退後一些,抱著胳膊看曆書。剛剛的思考中似乎包含了危險的東西。不,應該說是無比危險,這種想法絕對不可以說出口。那到底是什麼如此危險呢,春海想了想,突然背上一陣惡寒。

權威之所在——也就是,人們並沒有把德川幕府奉為絕對。天皇禦臨的京都、諸神坐鎮的神宮、尊崇佛祖的寺院,遍布五畿七道的藩體製。對於權威,人們有自由選擇的餘地。而且這些餘地沒有誰能夠抹消。

春海是德川家的棋士,認識許多優秀幕閣成員,耳聞目睹江戶的太平盛世,每天都能感受到江戶城泰山般的威容。所以想到這裏時他非常震驚。

同時他不僅每年在江戶與京都之間往返,更是神宮、朝臣、寺院的常客,見多識廣,所以能自然地看清現狀。

春海凝神盯著曆書看了一會兒。

「唉……」

他感到脫力,發出一個深深的可以吧肺裏空氣全部換掉的歎息。

大好正月,剛從神宮回來,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春海忽然覺得自己極度懶惰。自從離開江戶以來,難得有這樣的悠閑,所以無聊的想法就從身心不斷湧出來。

為擺脫這種狀態,春海取出稿本,拿出算盤、算籌,埋頭於關孝和的超凡算術中。同時自然地回憶起えん的微笑。自己的心終於要響應えん的意見,以病題為動力臥薪嚐膽,積累修行再一雪前恥。他有一種預感,或者說是決心,在這次旅途中,自己一定會再次嚐試出題。就在這時,

「快快!」

房間外傳來建部的聲音。

「沒有燈火,建部大人。我這老頭子的眼睛可沒法記錄。」

伊藤的聲音再次傳來,

「唉呀,忘了。」

急促的腳步聲先是遠去,然後速度更快地回來了。

春海拿著稿本,起身開門。

「怎麼了?」

建部與伊藤從門前猛然跑過。

「月亮!安井算哲!月亮!」

「缺了!缺了!」

春海不知道他們說什麼,順便趕緊跑回房間拿燭台。

另隻手依然拿著稿本,一邊注意著不讓燭火熄滅,一邊追趕跑向院子的兩人。當仆役們一頭霧水地出來時,春海站在二人身後,將那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不是星辰,是月亮。而且不是一般的月亮。

「食分四分半!」

【食分:表示日月被食程度的量,計算公式為被遮蔽的直徑長除以直徑。】

【四分半:這種計量方法譯者並沒有找到解釋。一般食分記作數字,所以猜測是0.45。】

建部大聲說道。見伊藤想要記錄,春海馬上把稿本和燭台遞給他,自己幾下數值和形狀。這次是清晰可見的月食。

三人一起觀察月食。當浮雲飄過來把月亮擋住時,三人同時發出呻吟。浮雲緩慢飄走的過程中,月影缺掉的部分也在漸漸移動,然後恢複了原來的姿態。

三人一起吐出憋在胸口的空氣。

「你們可以回去了。」

建部把平助等仆役打發走,把夾在兩腋下的書籍合在一起,挨個翻過。

「都沒有預報二分以上的月食。」

「竟然會這樣。」

伊藤小聲說道,然後向春海點點頭。春海把建部的話記錄下來。

然後他才反應過來,建部手中的書籍是各個地方的曆書。

除了剛買的伊勢曆,還有三島曆、京曆、薩摩曆、會津曆,以及一本疑是旅途路上買的不知名的華麗曆書。

不過春海猜錯了,最後一本其實是建部自己的稿本。建部打開稿本,神色肅穆。

「……日期果然在逐漸偏差,已經慢了。」

伊藤把聲音壓得比剛才更低問道:

「慢了超過一天了嗎?」

「不,可能有兩天。」

「這……」

伊藤倒吸一口涼氣。建部仰望天空,仿佛天翻地覆的異變即將發生般的眼神。春海不明其中意義,拿著賬簿和筆呆呆站著,不知道記錄到哪裏好。

「曆書錯了?」

忽然得到天啟般,春海隨口說了出來。而且那絕對不是什麼好事情。剛剛一笑了之的恐怖想法,片段性的且毫無原由地浮現。

不知是否和春海有著同樣的恐懼,建部和伊藤一下子轉過來。

「噓!」

兩人一起責怪春海太大聲。

「啊……抱歉。」

春海也立即壓低聲音,

「偏差指的是……」

聽他再次提問,建部和伊藤互相交換了下眼神,似乎在考慮能不能說出來。

「安井算哲……如果說今天其實是後天,你怎麼想?」

建部反過來問道。

這個問題超出了春海的想象。因為過於荒唐,春海兩手拿著筆記用具,傻傻地暫時說不出話來。

「為……為什麼……問這個?」

回答問題之前春海又提出疑問,聲音由於過於震驚而顫抖。

伊藤手持燭台,默默望著兩人。顯然他早就知道答案,但他認為不能從他口中說出來。伊藤與建部再一次交換眼神,然後視線移到浮在空中的月亮,而不是看向春海。他們仿佛在責怪沒有人能觸及的月亮,又像是責怪無法觸及月亮的自己般說道:

「宣明曆。」

簡短的斷言。

這正是以後阻擋春海的究級難題,也是春海生涯事業的出生之處,當然他現在什麼也不知道。春海隻是說不出話,視線追隨建部而看向月亮。

原本熟悉的皓白光輝在此刻看起來卻莫名的異樣。

觀察月食之後,三人為避寒風而移到春海房間。

「現今世間所有曆法都出自宣明曆。」

建部平時就嚴肅的表情現在繃得更緊,用手掌拍了下疊放在腿上的各地曆書,簡直就像闡述人世罪惡根源的僧侶。就連總是麵帶笑容的伊藤也神色肅穆,看著虛空。

兩人異常緊迫的態度令春海感到畏縮。

「聽說是從唐朝傳來的正統曆法……」

春海說得事不關己。畢竟是有著幾百年傳統的國家曆法,能當作自己的東西才奇怪呢。而且心中不可名狀的恐懼沒有消失,也不知道這恐懼來自哪裏,困惑的春海不可避免的更加害怕。

「八百年。」

建部厲聲道。

「實在是很久了。」

連伊藤的聲音中也滲透著譴責,仿佛這段歲月給人世帶來了罪惡一樣。

也許事實正是如此,春海也隱約明白了。

正如建部所說,宣明曆是掌控日本所有曆書的曆法。伊勢曆、三島曆、京曆在每日凶吉和大小月上雖然經常有分歧,但基礎曆術依存於共通的術理。

宣明曆被引入日本是在天安元年,春海出生的八百零五年之前。當時的曆博士大春日朝臣真野麻呂從渤海國大使鳥孝慎處得知唐朝的“長慶宣明曆”,將其推薦給清和天皇。

清和天皇和其側近立即準備改曆,將年號從天安改為貞觀,施行宣明曆。當時清和天皇在文德天皇駕崩之後剛剛即位,所以改元甚至改曆正中他下懷。為向人民“宣明”世代變更和新天皇治世的意誌,改曆是最佳方法。

從此之後,宣明曆始終被采納為這個國家的曆法。原因之一是宣明曆的確優秀。

「一部曆法,不管多麼優秀,壽命最多百年。宣明曆被用了八百年,簡直荒唐。」

建部直言不諱。對於學習曆術的人來說,這是常識。

因為想要破解天體運行這種規模巨大的課題、掌握其法則的話,必須長年累月地進行觀測,而且還要將符合數理的曆術精巧累積起來才行。

而眼下太陽和月亮仍為被全部破解。

所以誤差不可避免。一旦出現誤差,那這部曆法也就到了壽命的終點。曆術的鑽研正是致力於推遲誤差出現時間的觀測與數理研究。

永遠不會出現誤差的曆法是終極夢想,不過超出人類智慧太多太多了。如想實現,現在這樣的北極星觀測必須持續幾個世代,並且還要有嶄新的數理算術。

所以宣明曆施行之後,改曆的嚐試有過多次。這點春海也知道。與算術同樣,曆術是春海到禦城出仕之前,在京都跟幾位師傅學的。話雖如此,也不過是“讀過一些經典的皮毛”而已,遠遠比不上建部和伊藤。

「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的呢……」

春海隻能模糊地提問。

「應該是朝廷一直拒絕吧。」

伊藤低聲說道,不過春海完全沒能理解。伊藤始終認為這個話題極度不遜、被別人聽到會很不妙的態度。也許那也是事實。

「……為什麼拒絕?」

春海不由得也像伊藤那樣壓低聲音。建部毫不客氣地答道:

「因為不是正統……也就是說,新的曆法大多出自無名人士。」

比如貞觀元年大約百年後的天曆年間,當時的陰陽頭賀茂保憲發覺曆法在八十五年之後就會產生誤差,所以急忙尋找對策。

他命令天台宗僧侶日延在西渡中國之後學習新曆法。

日延來到吳越國的杭州,習得公曆“符天曆”之後歸國。於是賀茂保憲得到了改曆的方法。

「可是這來之不易的曆法卻被拋棄。」

建部再次擊打曆書。

最上麵是剛買到的折紙曆書,也就是伊勢曆。由於建部的行為相當不遜,春海感覺背脊稍微有些發涼。

「隻因為這部曆法不是出自官吏之手……?」

「無意義的借口。當時的唐朝四分五裂。而且日延渡海是因為中國本寺教典在戰火中焚毀,到我國來找教典。那種時代,哪裏能找到正統。」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

伊藤把手擋在嘴邊,不想讓旁人聽到的樣子。

「朝廷裏的人幾乎都不能理解這來之不易的新曆法……甚至連曆書出現偏差也不懂。」

這更為不遜的話令春海一呆。但這正是宣明曆沿用至今的緣由。其實在過去將近千年的曆史中,不僅是曆博士,連朝廷要員也在世襲化上越陷越深,有能力的人才卻得不到重用。

所以當然學術水平低下,“墨守陳規”的態度反而更徹底。他們推崇古老傳統,將之神秘化,把革新的方法從根本抹消。

特別是掌管曆術、天文的安倍家和賀茂家的陰陽師們,迎合潮流,隻講鬼神咒術不學算術術理,子孫後代大多不能理解理應繼承的技術,學習欲望和能力低下。最終導致——

「去問現今的曆博士,京都賀茂家的人,你就會發現,那能算什麼博士。漏刻之術、曆法、測天之法全部當作秘傳之術不公開,其實都失傳了。」

【漏刻:滴水計時器。】

漏刻是計算時刻的術理。連這個都失傳,可見學術水平低下程度之嚴重。

而且建部和伊藤不僅說八百年前的事,還有眼下的這個國家。持續八百年的技術喪失、學術低迷。

春海感覺到,這些事實帶給原本在寒冷房間裏抱著火盆的三人另一種寒意。月食之前躺在地上想到的東西再次毫無緣由地浮現——

這個國家沒有正確統領人民的權威,將來可能再次覆滅。而且權威的缺失並不意味著充滿活力的自由。人們甘願置身於各色權威之下,拒絕革新。也許這就是拒絕“吐息”,且非個人生活的吐息,而是作為國家的吐息。

忽地想起了天守閣,明曆大火中被燒毀的江戶城天守閣。年幼的春海從天守閣沒有被重建中感受到了從“戰時”的混沌中脫離、開啟新時代的吐息。

然而現在想到失去天守閣的藍天就覺得恐怖。如果藍天之外其實什麼也沒有,如果新時代並沒有到來,如果人們隻是在德川幕府這個權威之下放棄了吐息……。

每次回顧“厭倦”了棋士的安逸、感到痛苦的自己,這種想法就變得可怕。德川家在江戶開府,天下從此太平——接下來呢?

身為棋士,即使刻苦磨練技藝,僅僅隻能不斷再現過去的棋譜。剝奪道策那樣天縱之才的翅膀,也是這太平盛世嗎。

想到這裏,思緒徹底中斷。從曆書偏差這個驚人的事件開始想象力不斷跳躍,以至於毫無脈絡可尋。曆書的偏差會造成什麼後果,或者允許這種情況出現是什麼意義,對當時的春海來說難以度量。

「總有一天,連日食月食都難以預報……」

建部表情更加嚴肅。

「到那時,就是——」

伊藤好像有什麼想法,不過春海沒有聽,他隻是感覺自己能撇開棋士的職務來參加緯度測量這個大事業真是太幸運了。算術將他從“厭倦”中拯救出來,所以他從心底感謝帶來算術的神佛。就在他試圖將心中所想告訴這兩人時,

「有件事我很在意,請問那是什麼書?」

伊藤指著春海身旁的書說道。那是剛才觀察月食時,春海遞給伊藤的關孝和的稿本。

「這是……」

春海斷斷續續地告訴兩人,此乃某位算術高人的稿本。

「叫什麼名字?」

「哪裏人?」

建部和伊藤馬上緊咬不放。於是,春海不得不說出金王八幡的算額繪馬、礒村塾,還有“一瞥即解之士”關孝和的故事。

「沒想到江戶還有這樣的人物。」

建部握緊拳頭,明言道:

「一定要拜他為師。」

連伊藤也點頭讚成。對於這兩位老人來說,為學習而向比他們小三十多的年輕人低頭似乎並不丟人。而且——

「年輕的師傅就是好啊。」

「是啊,是啊。不會教學生教到一半,突然就去世。」

他們甚至還以這種理由而開心。不過,身為文書和禦醫的兩人在交友上受到幕府嚴格控製,想要向市井之士學習東西可不容易。即使如此,兩人還為江戶有這麼一位可以當兩人師傅的人而高興,剛才的沉重已經被忘掉了。

「算哲,你怎麼不拜他為師啊?」

「是啊安井先生。這樣的機會可不能浪費。」

這兩人顯然想通過春海這個橋梁,間接地向關孝和學習。

「那個嘛,是我不自量力……」

所以春海又不得不說出以算術向關孝和挑戰的事情。連犯錯出了病題的事也全盤托出。

「果然是生涯之恥啊……」

兩人對春海的痛苦完全不在意。

「拿來看看。」

「請給我們看一下。」

「啊……?」

「那個病題。」

「請務必成全。」

聽到這樣的請求,春海也驚慌失措,堅持說已經把那愚蠢的病題扔掉了。

「你頭腦裏有的吧。」

「自己思考出來的題目,必定印象深刻。」

在他們的不斷催促之下,春海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執筆寫下了那道難忘的代表痛苦的病題。

「……從麵積無法求出斜邊的值,是成為病題的第一原因。」

「呣,了不起的病題。」

「確實是不錯的病題。」

這兩人興奮地爭著在灰暗的燭火下把春海病題抄下來,讓春海感到難以忍受。過度羞恥使他身體發熱。而且,他們還理所當然地要求抄寫稿本。春海無法拒絕,在暴露了病題之後,還讓他們看到了關孝和才華橫溢的稿本,雙重羞恥令他感到頭暈。

「算哲,你的學習方法相當不錯哦,從這病題中可以看出來。」

「真是羨慕你啊,竭盡所學出了一道病題。」

春海頹喪至極,隨口應付他們幾聲。這個時候即使被他們讚揚春海也不覺得開心,心中向神祈禱讓他們早點回去睡覺。

春天到了,接著是夏天。

觀測隊一行結束東海道的測量之後,進入山陽道,渡海到四國。從舞子浜到淡路島的岩舞,再從福良到鳴門,之後前往撫養,南下到室戶,北上到名為鹽飽的小島,最後回到山陽道向萩前進。

從那時開始,建部的腳步變得遲鈍。

即使如此,在抵達赤間關(下關)之前他還堅持指揮測量工作,以步測和算術來預測緯度之事一次也沒缺。然而不久之後,咳嗽變得無休無止,終於影響到步行了。

建部依然堅持要穿過九州,在伊藤以及隨行醫師的勸說之下才不情願地同意了留在赤間療養。隊伍由伊藤帶領,春海負責輔佐,一行人走遍九州。另外還和各藩進行交涉,向琉球、朝鮮半島、北京以及南京派遣觀測人員。

『朝鮮三十八度,琉球二十七度,西土北京四十二度多一點,南京三十四度。』

他們的觀測結果傳回江戶是半年多之後的事。盡管算不上細致測量,卻也得到了大致數值。

在這些數值傳回之前,觀測隊回到赤間,時隔數月之後再次與建部合流。建部在赤間雖然專心療養,但病情明顯惡化,皮膚像蜜蠟一樣泛黃,痛苦的咳嗽也沒停過。再會之後建部簡短說了句:

「前不久吐血了。」

掙紮著爬起來坐在伊藤和春海對麵。這個時候嚴肅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看著更加揪心。春海完全說不出話,而旁邊的伊藤麵帶微笑,平靜的回答令人難以置信。

「是麼。」

建部的話等於是說他要脫離這次的觀測事業,回江戶去了。春海試圖擠出聲音來,卻一個字也沒能說,隻有握著膝蓋的手越發僵硬。他對建部的歸隊曾今深信不疑,在回赤間之前,一直想象建部聽到他們在九州各地測量緯度的報告後不甘心而鬥誌昂揚的樣子。

「現在也隻是完成了五畿七道的一半。」

伊藤淡淡說道,仿佛是汲取病人的悲痛,又像是將病人冷冷推開。不管是出於醫師的職業也好,天生的性情也好,春海從心底感謝伊藤的這種態度。他自己一個人沒有麵對建部的勇氣。

「我知道。」

「暫且先回江戶嗎?」

建部點點頭,想說什麼,但被咳嗽打斷,反而是伊藤說道:

「那我們在犬吠埼還能重聚吧。」

並非安慰建部,而是敘述已經決定的事實。

「那裏的星辰看得很清楚。」

建部深深吐口氣,讓肺腑安靜下來,露出一絲笑容如此說道。

此時春海的放下心來,他單純地以為禦醫伊藤作出了建部恢複和歸隊的保證。犬吠埼這個具體地名也讓猜想更加堅定。

建部先回江戶,一方麵向幕府作測量緯度的中間報告,另一方麵繼續療養。期間伊藤和春海他們觀測隊朝山陰道進發,向江戶去但不進城,圍繞房總半島北上。行程基本還是按照出發之前建部的計劃。

雖然並沒有什麼需要詳細說明的內容,伊藤還是仔細向建部一一確認。這是伊藤對即將長臥不起的病人的關懷,為了讓建部無論何時都能在腦中清晰描繪旅途的情景,或者說是不讓建部失去回歸觀測的最大願望。隻不過此時的春海還沒體會到。也許是伊藤平靜禮貌的態度發揮了良藥作用,建部原本急促的呼吸漸漸穩定下來。

「感謝神佛,讓我們前半段旅途平安無事,也祈禱今後的成功。」

這次事業中除特殊日子以外不能喝的酒也端了上來,建部還命令仆役給別的房間其他隊員也送酒。當然不是大盤了,隻是“祈禱”用的小杯。

「我也有一大願。」

建部一點一點喝著酒,隨口說道。語氣雖然隨便,眼睛卻看著春海。

「啊……」

來的太突然,春海隻能應和一聲。

「請問是什麼?」

伊藤笑眯眯地問。

「渾天儀。」

建部說完放下杯子。

「把天上星辰全部記錄在一個球儀上。太陽的黃道,太陰(月)的白道,二十八宿的星圖,所有運行軌跡都集中在一起,做成一個球體。」

然後春海第一次看到建部不一般的表情。有點害羞,有點難為情。建部做出用雙臂抱東西的姿勢,對眼前什麼也沒有的虛空透露出憐愛。

「我想這樣……這樣把天抱在懷裏……渡過三途川。」

說完放下手臂,再加上一句:

「想了很久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真有意思。」

溫和的伊藤點點頭。旁邊的春海完全被嚇壞了。他雖然知道,將天上星辰在一個地球儀般的球體上表現出來的東西的確存在,但建部的構思更完善。而且聽到建部說“把天抱在懷裏”的時候,春海幾乎看到了幻覺。正因為這話出自病倒之後還在準確細致地指揮測量的建部之口,眼前才能出現幻覺。

「怎麼樣,算哲?」

宛如炫耀般,建部說道。事實上對於春海來說,建部就是在炫耀,在質問他『你能在腦中描繪出如此龐大的東西,並為實現它而向前邁進嗎』。春海感覺到不甘心。

「我會努力的。」

春海不由得鬥誌昂揚。雖然回答有些對不上問題,但好像讓建部感到有趣。

「努力吧,努力吧。」

建部罕見的,仿佛年輕人般肆無忌憚地大笑。伊藤也分外開心的笑著。隻有春海一臉嚴肅,滿懷決心地重複:

「我一定會努力。」

兩人再次愉快地笑了。

第二天,觀測隊走山陰道向東出發,而建部在醫師的陪伴下乘肩輿回江戶。

從那以後,春海再也沒見過建部。

果然,這個大地——地球是圓的。

渋川春海,二十三歲。寬文二年的夏末,在銚子犬吠埼。這裏視野廣闊,仿佛身後的陸地不存在,置身遠洋一般,幾百力之外的雲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當然了,太陽下山之後就是滿天星辰。即使不抬頭,也可以在起伏不定的水平線對麵找到它們。春海陷入了身處星雲正中央的錯覺,不由自主地向天空張開雙臂。就這樣,

“把天抱在懷裏”

不也是可以的嗎。在這幅光景之中,突如其來的想法充滿了春海心中。

(出個與星辰有關的題目吧)。

“病題之恥”已經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躍躍欲試的心情。

這裏的觀測相當艱難,反而使得觀測後的充實感更強。原本打算在南側的犬若岬進行觀測,但難以實現。那個地方受到波浪的嚴重侵蝕,隨時可能消失在海中。因為太危險了,無法設置子午線儀,於是就在北側犬吠埼進行測量,而當地的緯度是『三十五度四十二分二十七秒』。

春海和伊藤的預測都偏差了十分以上。之後又測量了許多其他的恒星,春海把數值都記下來。這時,

「星辰真是好啊。」

伊藤深有感觸地說道,手中拿著剛剛測量成功的木星數值。與北極星不同,恒星是移動的,測量起來比較麻煩,要抓住恒星經過子午線的瞬間,用象限儀上的望遠鏡捕捉到恒星。除木星以外,觀測隊對後麵過來的恒星一一進行測量,記錄下數值。操作儀器的隊員經過長時間磨練,技術已經上升到藝術級別,在伊藤的指揮下順利完成各項工作。看上去就像是眾人一起駕駛一艘大船在星海裏航行。伊藤仿佛是稱讚這幅光景般把拿著紙片的手翻轉過來。

「有時也會被稱作惑星,但那是人對天的誤解,隻是錯誤地理解了天之理。正確看穿和理解天之理的話,就是這樣——」

伊藤用紙片掃過賬簿,賬簿上是春海在剛剛記錄下來的數值。

「天地明察。」

他笑著說道。那幸福的笑容簡直能把快樂傳染給其他人。

「天地明察麼。」

春海不由得重複一遍。用來概括以北極星測量緯度的事業,這個詞語正合適。不,春海似乎聽到這個詞語在高聲宣告:對於隻能在地上仰望日月星辰的人類來說,天體測量和地理測量正是連接天地的無形道路、人類了解天的唯一手段。

同時,剛剛想到的題目的構思忽地又微微顯出輪廓。星辰之列以及還沒有試過的算術術理同時在頭腦中朦朧浮現。在抓住構思的頭緒時春海就已明白,要把它表現出來並不容易,但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到。在這旅途、現在的任務結束之前。

「我也有一個大願。」

伊藤依舊麵帶笑容,不過語氣變得認真,就像是說悄悄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