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第三章 緯度測量(3 / 3)

「說是大願,也許稱其為夢想更合適。」

建部提出要“把天抱在懷裏”時的表情在腦海中閃現,春海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詢問:

「什麼大願?」

「分野,知道嗎?」

「嗯,占卜術中……」

「對對,就是那個,星辰異變就是國土吉凶的征兆。」

春海想起,伊藤除算術之外還精通占卜。

“分野”指的是每一顆星對應一片國土的中國占星思想。

所有星辰對應中國各地,天文的掌管者通過星辰異變來提前發現征兆,在當地發生事件之前告知皇帝。因為關係到國家命運,和普通的占星有本質區別。這是國家經營的學術、占星思想、地理學的集大成的巨大思想體。

難道是學習掌握這分野麼,春海推測。然而與建部同樣,伊藤的話也遠超春海的想象。

「我想,那個分野如果對應日本全國,該多有趣啊……」

「日本全國……?」

春海像鸚鵡般重複之後張口結舌。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受到衝擊,之後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然後受到更大的衝擊而全身麻痹。

分野原本是中國獨有。日本在全國領土上僅僅是配置了幾顆星而已,而伊藤的目的是將漫天星辰對應到江戶幕府統治下的日本全國領地,開創日本獨立的分野。也就是所謂星界的以下犯上、天下統一。大前提是製作出日本全國的大致地圖以及無比精確的天文觀測,當然還要巨細靡遺地熟練掌握和運用占星術知識。

而且這也是對視中國古典為頂點的諸多學術體係的顛覆;是當今世上學問方麵的位置對換;甚至可以說是從中國巨大的曆史、文化中跳出來,創造日本獨有文化的嚐試。

如果成功的話,世上所有宗教家都會感到驚愕。或者說,那才是神道和陰陽道這些日本古老宗教真正成為“日本獨自的宗教”的瞬間。

「了……不起,那很了不起啊,伊藤大人。」

春海聲音顫抖地稱讚。衝擊使得他昏昏沉沉的地似乎要發熱。

同時他也意識到,這是與建部提出的“渾天儀”所相對的構思。如果沒有將所有星辰的運行凝縮在一個球體上的渾天儀,伊藤的“開創日本分野”就無法實現。而沒有分野這個構思的話,在當今天文術還沒有形成體係的時代,就沒人會想到製作渾天儀。“渾天儀和分野”是兩位一體的夢想。建部和伊藤兩人合在一起才能提出的大願。

這兩個人究竟是為什麼要讓自己見識到如此天馬行空的大構思呢,難道和他有仇嗎。春海真想問個明白。

「哪裏哪裏。我已經這歲數了,壽命到頭之前沒法完成啊。」

伊藤說道。反過來也就說明他曾經做過籌備,嚐試著畫過直達天頂的巨大城堡的設計圖。

僅僅這樣就需要多少學問修行和鑽研啊,隻是想象春海就感到背脊一顫。

「所以呢……至少要把想法告訴年輕人……」

伊藤如此說道。而讓春海感慨萬千的則是相反的方向:人都有壽命,但任何時候開始學習都不遲。例子就是建部和伊藤。兩人的體力和精神都在漸漸衰退,但還是像少年一樣保持著好奇心,沒有放棄挑戰心態。伊藤習得測天術理是在四十之後,而春海才二十三,所以一切還隻是剛剛開始。春海感到這就是幸福。

「怎麼樣,有趣吧?」

伊藤露出平時那樣禮貌而柔和的笑容。對於習慣了禦城裏所有人的傲慢態度的春海來說,這樣的笑容很新鮮。

「是的,非常有趣。」

春海精神充沛地回答。

「那就拜托了。」

極為自然地,伊藤拍了拍他的肩膀。春海特別開心。

「請放心吧。」

不由得露出笑容。建部與伊藤的委托後來真的成了春海空前絕後的事業,不過他現在完全沒有預料到。他隻是對自己一切還隻是剛剛開始而感到欣喜陶醉,反複回味。

第二天從犬吠埼出發北上時,春海忽然想起えん。

照現在的速度,旅程將超過一年。有時天氣不好,有時和各藩協調也要花時間,所以要比建部原計劃要慢幾個月。秋季過後,進入冬季,進程還要更慢。

春海心想應該把這事寫在信上告訴身處江戶的えん,請她等到自己公務結束。以現在春海的位置,送信很容易,而且沒有公務之中不準寫私人信件的禁令。

然而另一方麵,春海又對寫信叮囑、道歉、請求而感到猶豫。畢竟題目是向關孝和出的,而不是えん。現在想想,請她當這場比試的證人是個奇怪的要求。不過想到這春海就有種幸福感,他相信即使沒有寫信告訴えん,えん也一定會等到他回去。えん把他病題留下的事讓他現在覺得特別高興。那時えん的微笑成為了他的心靈支柱,真是不可思議的心情。

最終春海並沒有寫信到礒村塾和荒木邸就踏上了奧州道中。

幾天後反而有信寄了過來,當然發信人不是えん,而是在江戶療養的建部。春海從仆役那裏接過信,交給伊藤看。

「建部大人身體好些了嗎……?」

他不由得擔心地問道。伊藤非常溫和地說:

「建部大人……一心想著怎樣才能快點追上我們。」

於是春海徹底放下心來。他清晰地想象出建部在旅途某個地方意氣風發地歸隊的樣子,所以完全沒料到建部的病情正持續惡化。

一行人進入會津。藩士的幫助是到目前為止測量活動中最為充實的,伊藤寫信給會津城代家老田中“三郎兵衛”正玄表達感謝。

【城代:城主不在時的代理。】

曾經二代將軍秀忠的老中土井利勝把田中正玄列入“天下名家老”之一。他代替常年不在領地的保科正之管理會津,是會津的頂梁柱。春海也通過圍棋認識了這位田中正玄,其柔軟思考和無私秉性給了春海相當大的影響。

各藩對測量事業的幫助各有不同,有時也會造成障礙。

甚至有藩把測天看做“間諜行為”,告訴觀測隊虛假消息,或者拘捕先遣隊員。

其中加賀藩尤為強硬,始終將觀測隊當成“幕府間諜”,反對入城道路上的一切測量活動。所以伊藤不得不以極大的耐性來和他們交涉。

最後沒有造成“無法測量”的後果,是藩主的一句話:

「餘對測天有些興趣。」

他力排眾議,讓觀測隊入城。

春海和伊藤一起受到城內的宴請,向對方詳細解釋測天的實際情況。

十九歲的加賀藩主前田綱紀聽得饒有興致。雖然這位年輕的藩主才剛剛實行改革,但已經取得了諸如開墾新田、救濟貧民、普及學問等成果。不僅春海,任何人都沒有料到,這就是以後實現“加賀無貧困”、百萬石太平的豐收之開端。

那時的春海在綱紀麵前隻是感受到鮮烈的感動。與建部和伊藤想反,稚氣未消的年輕人果敢背負起番邦命運的樣子,給了春海灼熱的勇氣。

綱紀似乎也對年齡相近的春海有親近感。

「肥後守大人說起過先生。」

見綱紀直接向他攀談,春海嚇了一跳。

肥後守就是厚待安井家棋士的會津藩主保科正之。對於綱紀來說是嶽父,因為他不久就要迎娶保科正之之女為妻。將軍家綱也是這樁婚姻的推動者。

「在下嗎……?不是家兄安井算知……?」

春海戰戰兢兢地反問。

「大人說有一位名叫安井算哲的高明棋士,算術和曆術也很擅長。」

既然有算術和曆術,那便是春海無疑。相當於將軍家綱監護人的保科正之居然會提到自己,這讓他感到背脊發涼,而非欣喜。

「過獎了……在下棋藝和術理都還不成熟。」

不知道綱紀對春海哪點感到中意了,他平靜的雙眸明確看著春海說道:

「先生將來必當大任。隻要能做得到,餘竭力支援。」

於是乎,眾人得到了測天的許可。然而在遙遠的將來,他的這番話以意外的形式得到兌現,不知綱紀當時是否已經預料到。

春海和伊藤一起跪倒,反複表達心中感謝。

北方盡頭。

奧州津輕的最前端,三廄。

『四十一度十五分四十六秒』。

這裏是旅途的終點。隊員們都感慨萬千,一起向海對麵的蝦夷地方麵歡呼。蝦夷地並不在這次觀測範圍之內,接下來就是在南下回歸江戶的途中在東側海岸等地修正測天誤差。

伊藤合掌拜天、拜海、拜地,獻上事業成功的感謝。

春海也懷著同樣的感謝,仰望雲朵被強風清掃幹淨的夜空。每一次波濤聲都在鼓舞自己,因為終於寫出了新題目。

寫題的紙此刻就在懷中。從犬吠埼北上後春海一直在思考,直到抵達三廄的昨天才完成的題目。

在觀察了數百日的星辰、建部“把天抱在懷裏”、伊藤“開創日本分野”的啟發下,春海首次嚐試融入最新術理的題目。

然而也不是僅僅依賴最新的題目。春海想要用一個題目來把這次觀測星辰的旅途表現出來,在許多次努力之後,不得不這樣。

完成之後的自豪感並不強烈,春海更擔心會不會又是無解,在一天裏反複驗證了許多遍。所以記題目的紙馬上就皺巴巴的了。春海也沒有請教伊藤的意見,因為他還相信建部能夠回歸。雖然到三廄測量已經結束,但還有修正誤差這個技術要求很纖細的工作,有足夠的理由與建部合流。春海想讓建部和伊藤同時看到這個題目,這是對允許自己同行的兩人的尊重。

所以從三廄出發回江戶時,春海還是把題目揣在懷裏,沒有告訴伊藤。

「知道我們在三廄測量結束的話,建部大人肯定會很不甘心吧。」

臨出發時,伊藤這樣說了一句。之後就極少提到建部的話題。

後來在白河投宿時又來信了。從仆役那接過信的春海看到上麵發信人寫著建部,開心地以為馬上就要合流了,趕緊把信交給伊藤,問道:

「建部大人這下終於要結束漫長的療養,再次踏上旅途嗎?」

伊藤平靜地看信。

「艱辛的療養確實結束了。」

伊藤閉上眼睛。春海放下心來,以為伊藤也和他一樣。但伊藤再次睜開眼睛,溫柔地看著信紙說道:

「他說,等我回去完成使命之後,想讓另一個人拜師。他反複提到弟弟直恒大人。」

春海感覺到自己的笑容凍結住。漸漸地明白了其中理由。為什麼建部要在信中寫他弟弟,簡直就是在托付後事。然而大腦早就理解,這正是事實。

「如果直恒大人不行的話,就讓建部家其他人拜師……」

當然是拜關孝和為師。一定沒錯。春海頭腦中冷靜的部分這麼想。但其餘部分受到衝擊,呆呆的無法思考。

「臨終前還放不下這件事啊,那個人。」

「……臨終。」

一時難以接受。那個詞春海沒能接住,掉了下來消失在沉默中。

寄出這封信的是建部直恒,春海所認識的建部、這個計劃的發起人建部昌明的弟弟。寬文三年,春天即將到來之際,建部死於肺病。

春海頭腦一片空白,卻還想著:

(應該為他送行的)。

現在終於知道,身為禦醫的伊藤為何表情如此溫柔。在建部離隊回江戶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到了。隻是春海醒悟得太晚。是什麼太晚?春海不由得用手按住胸口。

題目。

混蛋,春海在心中罵自己。這個混蛋。為什麼在三廄沒給伊藤看。那樣的話伊藤肯定會說,應該給建部看看,然後寫信給江戶的建部,讓他在臨終之前看到自己的成果,把感謝傳達給他。

突然難以自製,心的聲音也中斷,差點就發出哽咽來,拚命咬牙忍住。連和建部一起奮戰多年的伊藤都沒哭,自己怎麼能哭,太失禮了。即使如此,眼角還是淚光朦朧。鼻子裏感覺到熱量,不爭氣的吸了下。

「難道,建部大人……」

為了掩飾,春海終於帶著哭腔說了出來。伊藤僅僅輕輕點下頭,動作對建部和春海都很溫柔。

「他那個人,臨終前肯定還在說不甘心不甘心……」

微笑的伊藤也眼角泛光,悄悄眨眼。

「大往生啊。」

平靜地,對建部無限憐憫地說道。

「一定是在夢中,抱著天……數著星星去的。」

春海不爭氣地吸鼻子,從懷裏拿出紙,在塌塌米上展開。

「這是我用旅途中所學術理做出的題目。如您所見還不成熟,但是……但是,我一定會努力。將來一定要把天……」

再次上湧的感情使得聲音中斷。伊藤沒有看春海歪曲的臉,隻是仔細觀摩題目。

「把天……解析透徹,做成渾天儀,作為感謝建部大人和伊藤大人的證明。」

終於說完了。伊藤輕輕撫摸題目。

「這道題,實乃精妙。」

他留出足夠的時間讓春海忍住淚水,然後抬起頭微微一笑。

「拜托你了。」

拍了下春海的肩膀。

「請放心吧。」

低著頭的春海到底還是沒能忍住,眼淚掉了下來。

寬文三年,夏。

去年十二月變成二十四歲,平安回歸的春海將兩把刀綁好,在與左側重量的對抗中走出會津藩邸。

目的地是麻布的礒村塾。

自旅途歸來之後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寬文元年十二月初一出發,曆經四百八十七天,行程一千兩百七十裏。期間測量緯度一百五十二回,途經多個藩邦,牽涉數百人。一大事業就這樣完成了。

回來後的第六天,春海就拜訪了礒村塾。把在三廄做出來的題目征得村瀨同意,貼到了私塾門口牆壁上。

回到江戶之前,春海在伊藤的幫助下反複檢查有沒有錯誤,所以對題目有相當的自信。但一回到江戶,病題之恥突然就來折磨春海,幾乎每個晚上春海都會在夢中看到這次的題目旁邊寫著『無術』的情景而驚醒。

萬一不能一雪前恥,萬一再犯同樣的錯誤、再次丟醜……因為怕自己所有的氣概和自負被擊碎,回到江戶以後的春海一想到貼題目就意誌消沉。

測量報告由伊藤負責。於是春海先回會津藩邸,隻要向棋士中主要人物道個歉,一一打過招呼就行。

回來後的第三天,春海與伊藤約好去建部墓上拜祭。在年齡差距很大的弟弟建部直恒的引導下,兩人來到家族墓地的一角,建部墓前。拜祭中,春海再次發誓,一定要以自己的雙手製作出渾天儀。

建部沒有子嗣。兩位兄長和一位弟弟都有孩子,就建部昌明的係譜孤零零的。也許是這個原因,弟弟建部直恒提出:

「關於兄長拜師一事,請務必讓我的孩子入其門下。」

直恒相信這是完成建部心願的最好方法。春海對此非常讚同,同時,離開墓地時心情變得複雜。他想到自己接下來要挑戰的對手,建部直恒孩子的拜師對象,也就是關孝和。

經過測量之旅還以為自己勇氣百倍,不料竟怯懦得無藥可救。這個時期春海在江戶無事一身輕,隻要收拾行李回京都老家,到入秋之後再回江戶而已。

過於安逸反而導致春海鬥誌喪失,五天內不斷在想,如果就這樣拿著題目回京都,私塾肯定沒人會記得這樁事。但每當這時,えん發怒的臉和微笑的臉就會交互出現,痛斥春海的怯懦並激勵他。

苦悶的日子到第六天結束。多虧了安藤。

這時安藤還在會津,他給春海留下了兩冊書,托付給同僚。春海回到江戶之後立刻就取來,在驚訝中拜讀。

一冊是安藤自己前年出的書。

『豎亥錄假名抄』。

安藤曾有段時間在『豎亥錄』作者今村知商門下學習。這本書是他掌握師傅的術理,吸收之後的詳細解說。豎亥意為“難解”,寫出此書的安藤如今應該可以和著名算術家們比肩了。對算術孜孜以求的安藤把他的精髓都寫在了這本書內。

另一側是今年出版的書,村鬆茂清所著。

『算俎』。

這本書的亮點在於解明了圓的術理。此前日本的圓周率一直用“三?一六”,村鬆茂清在書中證明“三?一四”更精確,而且給出了極為詳細的數值。

(自己在進步的同時,世間的算術家也在進步,而且比自己進步更大。)

不知哪裏傳來了鍾聲,自己的腦袋仿佛代替了鍾受到衝擊,使他愈發怯懦退縮,一心隻想逃回京都老家。不過物極必反,在翻看這兩冊書的時候,春海決定破罐子破摔。

去吧,去檢驗自己。沒有檢驗哪來鑽研,沒有檢驗哪能說得出了成果,怎麼給自己一個交代。而且安藤對自己將在旅途中做出新題目深信不疑,所以才把這兩冊書托付給同僚,無言地表達切磋琢磨的意誌。

於是在歸還之後的第六日清晨,春海鼓起勇氣去了私塾。時隔一年四個月,比和えん的約定晚了一百天有餘,春海卷土重來。

迎接春海的是村瀨,他剛好正在準備午飯。學生們忙各自的生活,都不在私塾。春海正是瞅準了這點來的,心中某處回憶起和えん同席用餐的情景,懷著小小的期待。途中特地買了魚幹。挑竹簍的女人這次說是魚串。看那魚確實是眼睛那用麥秸串在一起的,但總感覺有些扁平。えん也許又要問,這是不是真的魚串啊。但到私塾之後,えん並不在。

「嫁人了,えん。」

村瀨一邊泡茶,一邊格外溫和,又懷著歉疚地說道。

「啊?」

「年末的時候忽然有人來說媒,這次很順利。男方看起來很有出息,無可挑剔。在對方的請求之下,正月就成婚了。唉,荒木先生和我都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吧……」

村瀨感慨良多地告訴春海這些,話說得略快。平時說和笑都很爽朗的他顯得有些尷尬。

嫁人了啊。所以不在。春海心想。嗯,這樣很好。

「恭喜……」

說出的瞬間,冷寂流入胸口。春海不由得屏住呼吸。那是想要阻止卻無能為力的寒冷。無法言喻的喪失感彌漫開來,抽去春海支撐身體的力氣。不僅是茶碗落下來,春海還想趴在眼前的長桌上。

怎麼回事。與上次察覺題目出錯時不同,和曾經看到天守閣消失也不同,他隻是全身無力,一時不明白自己來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向關孝和挑戰,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春海對自己這樣說,但是不起作用。

「……恭喜。」

看著迷路的孩子般有氣無力的春海,村瀨靜靜說道:

「她把渋川先生的題目拿去了。說是當作私塾的回憶。」

「我的……?」

春海單純的隻是驚訝。把那病題拿去又沒什麼用。不過不知為何,他感到平靜了些。甚至可以說是得到了救贖。

「抱歉,渋川先生。」

聽到村瀨的安慰,春海搖搖頭。

「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好,沒能在約定好的一年裏回來……」

說著視線落到茶碗裏,看到倒映在茶水中自己的臉。春海並不驚訝,隻是惘然若失。好像回到江戶一看,家已經消失了的心情。

「魚幹配淡茶,不夠痛快。」

忽然轉變話題的村瀨說完站起來,走向廚房,然後拿著酒壺回來。

「喝酒吧。」

「啊……」

春海可沒有中午喝酒的習慣。驚訝中,不知為何他一口氣喝掉茶,讓村瀨倒滿酒,再等村瀨給自己碗裏也倒滿。

「喝。」

一口氣喝掉半碗。沒想到喝起來如何豪爽。春海認為自己是個酒量不好的人,但此刻他想這麼喝。是村瀨溫柔的笑容讓他這樣做的。這個時代對一個女子的思慕很少能開花結果,婚姻不過是家族之間的商定,無數家名的延續中有男人也有女人。很快就醉了的頭腦發出這樣的聲音,但春海的意識已經被火熱的胃占據,沒有仔細聽罷了。

村瀨啜飲著茶碗裏的酒,

「好題目啊。」

聽到他這麼說,春海忽然淚眼朦朧。他低下頭眨眼睛,把莫名其妙的眼淚驅趕走。然後看向長桌上的紙以及他親手寫在紙上的題目。

『今有如圖大小星圓十五宿。隻雲角亢二星周寸相並一十寸。又雲心尾箕星周寸相並二十七寸五分。重雲虛危室壁奎五星周相並四十寸。問角星周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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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有如圖,大小不等的十五宿星圓。角星和亢星周長之和為十寸。心星、尾星、箕星周長之和為二十七寸五分。虛星、危星、室星、壁星、奎星周長之和為四十寸。問角星周長多少。』

以二十八宿中十五宿出的題目。為了減少術理出現錯誤的可能性,春海在減少至十二宿和增加至二十八宿之間猶豫很久,因為津輕最北端測量到的緯度分值是十五,於是定為了十五宿。

「……招差術麼。」

村瀨微微一笑。春海在醉意朦朧中點頭。

這是最新的算術之一、此題的解題關鍵,在諸多要素中求出共通解。與天元術一起,各種天文曆法在這個時代傳入日本,雖然興起一股研究風潮,卻沒有能夠完整建立體係的書麵世。至少春海不知道。村瀨應該也不知道,他的眼神馬上就暴露了試圖在關孝和之前解出題目的意圖。同時村瀨非常溫和地說道:

「關先生和渋川先生的名字等下我來寫上去。你不會喝酒嗎?搖晃得這麼厲害,沒法寫字了吧。」

「我在搖晃?」

「左倒右倒的。」

聽他這麼一說,確實有感覺。春海還以為是村瀨在搖晃呢。

「這是個好題目啊,渋川先生。」

心馳神往般,村瀨稱讚他。聲音中飽含著可以傳遞到春海爛醉的心裏的誠意。

「呃……」

「好題目。渋川先生。」

「謝謝……」

「關先生也肯定期待著解這題目。幹得不錯。」

春海低下頭的瞬間,這次又前後搖了。微苦且舒適的酩酊之中,春海向一切表示感謝。感謝測量之旅、建部、伊藤、安藤、村瀨、關孝和,還有えん,以及算術、自己所認識的與算術有關的所有人。然後他喝掉剩餘的酒,往後一仰,在夢中度過了將近一刻鍾。感覺就像是漂浮在星海,非常安寧。

【一刻鍾:約兩小時。】

怎麼會這樣。

當春海慌忙從夢境中擺脫、恢複神誌時,發現自己在私塾一角的被子裏縮成了一團。村瀨隻是笑。春海低頭為自己的無禮和醜態道歉,然後告辭。

這時門口牆壁上已經貼著他的題目了,而且上麵還有村瀨寫的挑戰對象『關孝和先生』、出題人『渋川春海』和『門下一同解題可也』這句煽動性的話。已經無路可逃了。春海沒有感受到興奮,隻是在緊張中回到會津藩邸。

從第二天開始,春海的不安無以複加。他擔心無解,或者這最新銳的術理根本不存在,又或者無法解出十五宿之多的圓周。噩夢的源頭要多少有多少。

而即使如此還能鼓起勇氣去私塾看有沒有答案,又是多虧了安藤。安藤不久之後就因公務從會津回到了江戶。

「題目怎麼樣了?」

打完招呼後,馬上就問起這事。春海原本還打算先聊一下看完安藤著作的感想來緩和緊張呢。

「快快,讓我看看。」

安藤甚是期待。在他的催促下,春海拿出題目來。安藤盯著題目看,然後點一下頭,默默把題目抄下來。

「請允許我也挑戰這道題。」

他理所當然般說道。這時,春海內心湧出一絲安堵,因為安藤沒有立刻就解出來。如果解出來的話,安藤和他自己的實力差距肯定會令他感到不甘心,不過至少可以證明題目本身沒有錯誤。

第二天,春海急忙問道:

「解出來了嗎……?」

安藤露出十分燦爛的微笑。

「解不出。」

聽到他說得如此堅決,春海不由得開始顫抖。

「難、難道……又是……」

然而安藤依舊麵帶笑容,歪頭說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一瞥即解的學士應該已經解出來了吧。」

還是江戶腔的會津話,他鼓勵春海去私塾。

「男人一生最大的比試,勇敢去吧,去吧。」

翌日,安藤讓春海帶上特產柿子幹,送他到門口。春海隻記得當時在安藤麵前綁好刀,作出氣勢如虹的樣子,之後的記憶就沒有了。也不知道來的時候走的哪條路,回過神來已經站在了荒木邸門前。忽然發現自己站在如此可怕的地方,春海嚇得幾乎跳起來。而且眼下剛好是學生們集合的時間,他們爽朗地向傻站著的春海打招呼,然後走進去。怎麼這麼傻呢,要麼早一點來,要麼等學生回去之後再來,再不就先遠遠觀望,找機會偷偷進去該多好。而現在有這麼多人看著,哪裏敢去查看結果啊……

正當春海不由自主的往後退縮、試圖逃走時,村瀨從門口冒了出來,而且視線完全對著他。村瀨露出笑容,招手讓他過去。這種情況下再逃走,可就是對村瀨的不禮貌。春海腳步僵硬地向前,顫抖的手遞過柿子幹。

「你可真了不起,渋川先生。每次都帶東西來。」

稱讚之後村瀨收下禮物,下巴指了指門口。春海渾身一顫,僅從村瀨這個動作他就察覺到自己的題目有了變化。隨即春海試圖扭過頭,但睜大的眼睛卻轉向門口去,顯得表情很怪異。而回過神來時,頭已經追隨視線轉回去了,不僅如此,連腳也倒戈,戰戰兢兢地走進門去。然後終於,眼睛看到的東西進入了意識。

門口右側牆壁上,中央略偏右上的地方,貼著他的題目。

空白處有著孤零零的漆黑筆跡。

春海清晰地看到了『無術』二字。和無數次在噩夢中看到的一模一樣。不過這隻是一瞬間,恐懼和幻影就消失了。剩下的唯有答案。

七分之三十寸。

也就是四寸二分八厘五毛七絲一忽四微……隻能標上“有奇”,除不盡的數值。而春海在出題時,故意避開了這種情況。

『四寸無分關』。

這次春海是真的呆住了,一動不動連呼吸也屏住,盯著那個答案。後麵有人拍了拍春海的肩膀,不用看也知道是村瀨。他把一個東西遞到春海麵前。是筆。春海一時沒反應過來用筆做什麼。

「答案對嗎,渋川先生?」

聽到村瀨提問,春海才拿起筆,他感覺到背後學生們在看著,同時也感覺到建部、伊藤、安藤等不在場的那些人也在看著。えん在他心中露出微笑。

『明察』。

寫下之後,春海馬上聽到各種聲音。有讚揚,有悔恨,也有佩服。

「心滿意足了吧,渋川先生。」

身旁的村瀨溫柔說道,然後他從春海手中輕輕把筆拿走。

灼熱的感情猛地湧上來。春海幾乎是無意識中把兩手舉到眼前。

啪。重重擊掌一次。學生們頓時安靜下來。

「謝謝。」

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春海向題目和答案行禮。村瀨和學生們默默地看著春海那虛心坦蕩的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