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6章 第六章 天地明察(1 / 3)

第六章 天地明察

夢想破滅的約八個月後,延寶四年一月。

春海與來藩邸的えん一起前往麻布礒村塾。

雪融後爛泥地上疾行的肩輿中,春海的頭腦也像變成了泥一樣困惑。

(關孝和先生,向我出題?)

改曆事業遭到失敗後,沉浸在羞恥與慚愧中的春海一直沒有顏麵去見えん和村瀨,但這件令人驚訝的事卻足以使他趕到礒村塾去。但是——

(為什麼。為什麼關先生……)

越想越覺得難以置信。至今為止始終沒有出題,僅僅是“一瞥即解”的關孝和在私塾內甚至引起了不滿,但他的才華得到了“解答皆可”的許可。這樣的他一反常態,竟然出題了,而且是指名出給改曆事業失敗後的春海。

總之春海非常驚訝,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害怕。他完全沒有想過除了自己給關孝和出題以外的可能性,對這樣的事態始料未及。心裏好幾次想是不是被騙了,但えん不可能說謊,而且據說是關孝和本人現身直接出題,那就不會是其他人冒充的。所以春海已經顧不上敗北之恥了,隻想去確認事實。

到了荒木邸後,えん說要自己付錢,春海還是替她付掉,然後匆忙進入私塾。

正月裏學生都不在,村瀨也出去拜年了。

寂靜的私塾入口處,

「——在那裏。」

えん指向一角。然後春海看到了那道題,感到激烈的悸動。

『渋川春海先生』。

貼在牆壁的紙上清晰寫著他的名字。讀完名字旁邊的題目後,春海呆呆地僵住了。

『今圖有日月圓蝕交

日月圓相除得四寸五分

問日月蝕交之分』。

P394

『今有如圖日月之圓蝕交。日圓麵積除以月圓麵積得四寸五分。問日月蝕交的長度。』

末尾是關孝和名字。

日與月,還有蝕交,顯然和春海的三曆大戰有聯係。而且春海更是回想起宛如舊傷的某件事。

春海一動不動地看題目期間,えん拿來了一張大紙。那是簡化版『蝕考』,貼在這裏兩年,紙張已經發黃。不知道授時曆報錯之後,這張代表著春海恥辱的紙在這貼了多久。第六次,也就是最後一次的預報,延寶三年五月初一那裏村瀨寫著『惜非明察』。沒有寫『謬誤』表明村瀨本人也對此感到惋惜。

「……拿去嗎?」

えん輕輕問道。春海慢騰騰地把紙接過來,不過他的意識大半被眼前關孝和的題目吸引去了。

向題目挑戰的學生們已經零散地貼上了幾個答案,不過並沒有謬誤或明察之類的批示。這是指名給春海出的題,一般出題人隻會審度出題對象的答案。不過這道題目並非如此。

「……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啊。」

「渋川先生?」

「為什麼關先生要出這樣的題。一道……沒有解答的題。」

えん神色凝重地點點頭。

「村瀨先生好像也察覺到了……。而且,這個,和你以前的……」

「和那病題一樣。沒有解答,題目本身是錯的。」

“無術”才是它的答案。但過去一眼就識破病題的關孝和,為什麼現在還要向他提起這件事?

越來越混亂的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啊……?」

仿佛突然聽到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般,春海發出驚訝的聲音。然後他恍然大悟,感覺到答案轟的一聲從頭頂降臨。

「難……難道是……」

過度戰栗的身體搖搖晃晃撞到了背後的牆壁。

「怎麼啦?」

えん不安地伸出手,但看到春海蒼白的臉搖了搖,立刻又縮了回去。春海並沒有拒絕她的手的意思,隻是一心想要從令他眼前一片漆黑的衝擊中逃離。那就是答案。這八個月來一直折磨著春海的疑問終於解開了,但代價是傾注在改曆事業中的感情被擊得粉碎。這個可怕的答案使他更加痛苦。

「……怎麼會這樣……」

春海這次是向前一個踉蹌,離開了牆壁。

「啊,你幹嘛……」

えん被嚇到了。春海用顫抖的手把關孝和的題目撕了下來。他心中感到自己辜負了建部、伊藤、保科等賜予他向天挑戰機會的所有人的期待。

可能其中還包括關孝和這位稀世天才。

(拜托你了哦。)

忽然回想起十多年前伊藤重孝的聲音。

(請放心吧。)

自己不就是這麼回答的嗎。想到這裏,淚水禁不住流下來,一滴一滴撒在關孝和貼了半年的題目上。自從見到金王八幡的算額繪馬,這十四年來隻屬於自己的春之海濱一直是他的夢想。而現在,通往春之海濱的真正試練終於要開始了。

「求你一件事。」

春海說道。えん假裝沒有看到春海拭淚的樣子。

「這次是什麼請求呢。」

她溫柔地問道。

「能不能……」

正要說出的瞬間,春海感到渾身一顫。他深深吸一口氣,克製住顫抖,盡力以清明的“吐息”說道:

「告訴我他住在哪裏?」

經過了長久的歲月,他終於說了出來。えん並沒有驚訝,而且甚至還露出了微笑。

「好的。」

第二天,春海向えん告訴他的武家宅邸寄出一封信。

為了見關孝和。

很快就有了回信。

信上隻寫著日期和時刻,簡單地就像是決鬥書。

春海按照這個時間,來到位於牛込的一座小巧雅致的宅邸。

在年老家人的帶領下,走進一間屋子。據說這裏是教商人兒子算盤和算術的地方,裏麵整理得井井有條,角落裏放著因反複書寫而變得漆黑的紙束,還有硯台和筆。

端上來的茶味道非常淡。春海在那等著關孝和。

他以為自己已經十分平靜,但心髒仍然仿佛要破裂般,就像以前見保科正之那樣,或許還更緊張。這麼多年來一直想見他,每次都因為各種抵抗情緒、自尊、恐懼而未能實現,沒想到最後變成了現在的局麵。所以春海心情談不上喜悅,甚至還有些悲壯。不管關孝和怎樣罵他,他都決心虛心接受,然後跪下來求他教導自己。除此以外春海想不到其他事。

不久之後,關孝和來了。

紙門被拉開,一位男人現出身來。他比春海想象中的要矮很多,和春海差不多。發髻和眼眸都是漆黑而有光澤。緊繃的清瘦臉龐上充滿了安靜的活力,不過皺紋罕見地多。現在眉間的皺紋更是散發出可怕的怒意。

關孝和無言地坐在春海對麵。

仿佛把刀筆直地插在塌塌米上般,隨意而鋒利度驚人的坐相。

簡直是對戰時的姿勢。至今為止與春海下過棋的棋士不計其數,但春海還沒有見過這種鋒利。也許十五年後的道策才能與關孝和匹敵。

「……非常感謝您,允許我這次的突然造訪……」

春海語無倫次地說著會麵時的客套話。自從見到關孝和之後,他一直沒能抬起頭來,如果是在圍棋對戰中的話,這樣就等於是輸了。他身體前傾,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紙。

『渋川春海先生』。

是關孝和指名給春海出的題目。春海在題目中的矛盾處,圓麵積旁邊劃上了線。這條線就等於是題目的答案,但春海不知道有沒有得到關孝和的認可。突然,關孝和抓住紙,把它撕成碎片撒在春海低垂的腦袋上。春海默默承受著這不禮貌的行為,正想道歉的時候,被爆發般的怒吼喝止。

「你這竊賊!厚顏無恥地偷了那麼多數理,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春海把頭低到地板上。

「我……我……」

「還回去!把偷到的東西立刻還回去!」

房間裏的紙束砸到春海身上。硯台飛過來,落到塌塌米上跳起,撞到春海肩頭。筆和筆盒擊中春海的頭部與身體。春海並不反抗,隻是一味地跪在地上。

「到頭來居然還失敗了!你以為數理是什麼!圍棋武士的玩具嗎!我們的研究成果難道隻是用來獻給權貴的嗎!」

這是江戶乃至全國的大多數算術家們對春海的看法。越是著名的算術家,對於他們“自己解明的數理”就越是執著。春海沒有經過他們的同意就把這些數理用在研究授時曆和改曆計劃中。

不過,此時的春海心中怒意油然而生。不僅是春海,參加改曆事業的安藤、島田等人也應該與他一樣。春海覺得,在市町道場輕輕鬆鬆教算術的人沒有資格這麼說,那些人無法理解保科正之一生為實現從黷武到文治的努力,不懂政治的微妙之處。而且春海等人忍受著屈辱,絞盡腦汁試圖說服根本不懂數理、算術和曆書的幕府以及朝廷大臣,其中的艱辛那些人如何能明白。在得不到其他人的理解、忍受著繁重的作業量、背負著沉重責任的情況下推行改曆事業,那些人如何能做到。

可是在這裏,春海沒有反駁一句。因為對方是關孝和。而且關孝和知曉一切仍然還要罵他。所以春海知道關孝和是有原因的。

「這並非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是天下所有算術家的遺憾!」

咆哮之後,關孝和停頓了一下。春海依然低著頭,仿佛露出脖子等待斬殺般說道:

「……天下的怨恨不僅僅來自算術家……」

「當然了。這等大事,怎麼可能隻限於算術家。全國的儒士、陰陽師、經師、佛僧都嘲笑你,恨你,罵你。現在的你是日本最大的盜竊犯。」

【經師:書卷、掛軸、畫帖、屏風之類的裝訂師。】

春海緊咬牙關,沒有做聲。雖然怒意再一次上湧,但春海還是等著關孝和的話。真正重要的還在後麵。

「他們都說,這不過是圍棋武士的遊戲。改曆事業失敗的時候,我所認識的算術家們大聲喝彩。那些眼中隻有功名的混賬東西們居然嫉妒你,真是讓我生氣。但最可恨的還是你,為什麼失敗了!」

「我……」

「為什麼當時沒有察覺到!」

春海狠狠咬住牙齒。並不是怒意的原因,而是因為排山倒海的歉疚。他跪在地上,身體發出顫抖。

「根本……沒想到……,是我學藝不精……」

「笨蛋!」

被這個天才喊作笨蛋,春海心中受到超過預料的嚴重打擊,感覺就像被推入了深淵。他疲憊得想要逃離這裏。

「對……對不起……」

「所有數理都了然於心的你,為什麼不明白!」

「嗚……」

春海禁不住發出呻吟,拚命忍住羞愧的淚水。此刻心中的激蕩比晉見將軍時還強烈,身體劇烈地顫抖。

「沒、沒……想到……」

「沒想到授時曆本身是錯的,對嗎!」

龍發出咆哮。春海感到腦門仿佛被雷電擊中,自己像木屑般在龍的吐息中飛舞起來化為灰燼。

這就是關孝和出病題的真意。春海對授時曆的理解並沒有錯,但授時曆本身就是病題,所以出現了誤報。

這位天才究竟為什麼能夠發現這個驚人的事實呢。不僅春海以及其他改曆事業參加者沒想到,全日本懂數理的人都沒想到這個“答案”。

「真的……很抱歉……」

春海幾乎快哭出來了。關孝和深深呼一口氣,隨後仿佛是發泄夠了般,

「吼得太久,喉嚨有些痛。」

他輕快地說道。

「我隻想讓你知道,算術家們是怎麼想的……」

所以他才如此罵春海,不過嗓子有些吃不消。

低著頭的春海聽到對麵關孝和喝茶的聲音。他似乎喝掉了給春海上的茶。

接著是放下茶碗的聲音。春海戰戰兢兢地抬起頭,果然發現自己的茶碗空了。不過與此同時,關孝和站了起來,所以春海沒看到他的臉。而且他就這樣走了出去,這次連人都不見了。春海被丟在房間中,抬著頭,雙手著地,等著關孝和回來。片刻之後,關孝和帶來了巨量的紙束。

「這些東西也沒法裝訂成書出版。」

他嚴肅地對春海說道,然後把紙束撲通一下放在春海眼前。

上麵許多地方寫著日期,就像日記那樣。不過這並不是日記。春海用眼神征求對方同意,小心翼翼地翻開紙卷。眾多難解的數理呈現在春海麵前。他立即明白,這不僅僅是普通的算術,而是關於授時曆的所有研究資料。

原來關孝和也在研究授時曆。這個事實帶給春海介於驚愕與感動之間的感受,不禁從正麵看向關孝和。

不知什麼時候,關孝和臉上換上了溫和的微笑。不過鋒利的坐相還在。關孝和並不是故意擺出坐相的那種人,這純粹是天性,他自己也無可奈何。就像是連刀鞘都會切掉的刀,因為過於鋒利而無處安身,在流浪中度過人生。這點和曖昧中遊蕩、向往隻屬於自己的春之海濱的春海相似。雖然兩人的境遇完全不同。

現在春海終於知道關孝和在看到自己的病題時為何會笑了。尋求自己的舞台而徘徊的春海得到了這個天才的認可,他為這樣的春海感到高興。

在向理想前進的道路上,錯誤也值得讚揚。

「甲府宰相也曾下令研究新曆,不過並沒有作為。天體測量的規模與你根本無法想比。而且,畢竟是甲府,無法影響江戶幕府。」

【甲府宰相:德川綱重的別名。】

聽他這麼說,春海一下子理解了來龍去脈。也許關孝和也參加了改曆事業。保科正之召集的外援中,應該也有甲府。

不過,甲府宰相德川綱重在幕政中有孤立傾向,主要是因為和禦城內大奧的因緣。既然關孝和的主君是甲府宰相,那他就無法參加幕府的事業。所以保科正之才沒有說出關孝和的名字,可能也是一種無奈。

關孝和沒有名分,卻有成果,也就是春海眼前的一大堆資料。

「一旦開始就沒法停下來,授時曆太有趣了。雖然甲府宰相交給我的任務最終還是無法公開,還是忍不住繼續研究了下去。」

說完,關孝和又把紙束推到春海膝蓋上。

「隻有把足夠多的數理結集起來,才能解明天理。我想把一切都托付給你。」

春海照他所說,伸手去拿紙束。但紙束太重了。關孝和的存在以及他的期望都太沉重。如果背負起這些東西的話,無疑會被壓垮。然而關孝和根本不這麼想,他一臉輕鬆地揮揮手,催促春海快點拿起紙束。

「可不要對我有太大期待哦。天理的解明中,數理與天體測量缺一不可。我所解明的是,數理與測量之間大致哪裏存在錯誤。隻有具體在哪裏……就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

「可、可是……」

「拿去吧。留在我這裏也發揮不了作用。隻有你能實現這些東西的價值。」

最後一句話直接傳到了春海心裏。春海仿佛遭到電擊。

叮鈴、咚隆。

夢幻的音色無比鮮明地響起。那是感動之音、悲傷之音、喜悅之音。

不知不覺中,春海已淚流滿麵。盡管關孝和顯得無所謂的樣子,但這些資料就是算術家的生命,春海如何能接受。然而,如果沒有奪取全日本算術家生命、承受他們憎惡的覺悟,改曆事業就不可能完成。春海是幕府的公職人員,若想把數理理解後為幕政服務,就必須把算術家的成果奪走給幕府。否則改曆事業就沒有希望。

春海想起了保科正之。正之沒有選擇,不得不殺掉陳情的三十六名農民起義軍。正因為他把這三十六人的屍體烙印在心中,才能堅持高舉“民生”的理想。現在的情形完全相同。春海不得不剝奪算術家們的生命,把眼前關孝和的生命握在手中,據為己有。

這也是關孝和自身的期望。他把沒有用武之地的自己全部交給春海。

春海終於拿起了紙束,緊緊抱在胸前。

「我……發誓……,一定要用這雙手,解明天理。抓住天地的規律,成就悲願。」

關孝和滿足地點點頭,然後露出了笑容。這位天才的表情如此的寂寞與孤獨,令春海不忍去看。他和春海原本有風雨同舟的可能,但現在,他隻能目送背負起一切的春海踏上征途。

「隻有你能做到,渋川。像我這樣的算術家不管怎麼努力也無法抓住天理,更何況是找出曆法中的錯誤……將元朝天才們創造出來的至寶授時曆斬掉。我們的意誌和力量……都不夠。」

接著他筆直地看向春海。此刻他隨意而鋒利的坐相中,飽含著千言萬語。

「斬掉授時曆,渋川春海。」

春海抱著紙束,另一隻手抓著膝蓋。

「必至!」

接受使命八年以來,春海再次響亮地說出這個詞。

微微苦澀的笑容在關孝和臉上浮現。

「拜托你了,圍棋武士。」

說完靜靜閉上眼睛。

在牛込找到肩輿,春海來到荒木邸。

私塾中,村瀨正在教授學生們術理。春海走向本邸,在玄關正想出聲的時候遇到了出來的えん。她手中拿著掃帚,大概是去掃雪。看到她被嚇了一跳、立刻把掃帚舉到胸前的樣子,春海再一次感到時光倒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えん盯著春海說道。

因為來的太急,春海衣衫不整,頭上還沾著紙片,額頭被筆盒砸中的地方泛起淤青,而且胸前還寶貝般抱著裹著布的紙束。仿佛是被人追趕的強盜。

然而春海說了句完全不相關的話。

「有個請求,一生最大的請求。」

「又來啊。這次不管是什麼……」

不等えん說完,春海跪在冰冷的石麵上。

「嫁給我。」

えん的反應很有意思,既非驚呆也非啞口無言。

「你是認真的嗎?」

她似乎不敢相信。

「認真的,非常認真。」

春海重重點頭,強調他不是在說夢話。

「這種事情……首先要和家裏說啊……」

「嗯,得去見你父親。」

春海正想站起來,

「就這個樣子嗎!」

突然遭到えん的訓斥。

「而且要見也不是你去啊,你不是有義兄嗎。另外我也已經不是荒木家的人了。」

這種情況應該由春海義兄算知向石井家提親。

「當……當然要那樣。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心中所想……」

「婚姻和你心中所想有什麼關係呢。」

這是武家常識,春海不得不承認,然後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えん輕輕歎了口氣,說起另一件事:

「見到關先生了嗎?」

「他把生命交給了我。」

春海把手放到胸前的布包上,堅定地說道:

「我要再一次挑戰改曆。」

「昨天你還像個病人那樣哦。」

えん故意捉弄他。春海點下頭,然後拍了拍胸前的布包。

「現在是士氣凜然、勇氣百倍。」

如此豪言壯語完全無法想象是出自一個失敗者之口。えん似乎更加生氣了。

「所以又要像以前那樣,讓我當證人嗎?」

「呃……」

被猜中了心思,春海再次重重點頭。

「以前測量緯度的旅途中,在日月和你的笑容的守護下我才想出了給關先生出的題目。」

春海挺起胸膛大聲說道。不過えん並沒有被他打動,反而是一副沒好氣的樣子。

「你在說什麼呢。」

就像是武家男人把向他示愛的姑娘打發走的神情。隨後她又輕輕歎口氣,無可奈何般蹲下來看著春海的臉問:

「這次的比試要多少年?」

「十年。」

看到えん的表情立刻冷下來,春海慌忙說道:

「不……可以提前結束,我保證。」

「一年之後是三年,三年之後又是十年。而且你從來都沒有遵守過期限哦。」

「呃……嗯……」

「如果家裏允許的話,這次就在你身邊督促你嚴守期限吧」

「哎……?」

這次是春海怔怔地看著えん。えん什麼也不說,站起身來用眼神詢問春海。

「謝……謝謝。」

春海迅速站起來,發誓般說道:

「入秋後一定來接你。」

「入秋?」

えん有些驚訝。眼下才一月。

「嗯,一定會來。那麼再會。」

春海禮貌地低頭行禮,然後急忙轉身跑出荒木邸。他的頭腦中滿是接下來必須做的事情:與算知聯絡、閱覽關孝和的資料、告訴戰友們改曆事業再次啟動。

就在春海離去時,村瀨笑眯眯地從私塾那邊走到えん身旁。

「大家都聽到了哦。你家裏估計也聽到了。」

えん泰然自若。

「正好啊,省得我再解釋一番。」

「服喪期已經結束了呢。」

村瀨笑道。

一年多之後,延寶五年,春。

春海三十八歲,在京都家中舉辦第二次婚禮。

「不是說入秋的嗎?」

華飾之下,えん宛如燃燒般憤怒的眼睛盯著春海。

「對……對不起……」

婚禮順利舉行。現在是入洞房之前新郎新娘倆人的宴席。

把關孝和的授時曆研究資料拿回來後,春海立即寫信把改曆事業再開告訴戰友們,同時向算知提出了婚禮的請求。

曾今也勸過春海再娶的算知對於春海的態度轉變非常高興。

「好!到底是安井家長子。我這就和二本鬆的礒村先生聯絡。」

「不,錯了,哥哥。礒村先生是私塾裏村瀨先生的老師。えん原本是荒木家的女兒,現在是石井家的……」

「不用擔心。為了家族的安泰,這樁姻緣我一定幫你說成。安井家要卷土重來啦。」

算知已經進入比試狀態。與本因坊大戰一場落敗之後,愈發意氣奮發的算知開開心心地為春海說媒,很快就說成了。荒木家和石井家聽到安井家可在將軍禦前下棋,馬上同意了婚事。春海發起改曆事業遭到重大挫折在對方看來也不是問題。時下武家的生計並不容易,隻要是在江戶城有公務的人就足夠他們羨慕的了。即使如此,婚禮還是無法立刻舉行。畢竟春海要回京都老家,同時為事業重啟和娶妻這兩件事做準備。

「終於下定決心啦!」

暗齋拍打春海的肩膀,為事業重啟和婚禮感到高興。而且他還把春海對えん說的『士氣凜然、勇氣敗北』原原本本地轉告給改曆事業參與者,告訴他們事業的中心人物春海再次站起來了。隻是他和春海都沒料到,這八個字會流傳到遙遠的後世。暗齋立即以他的人脈在朝臣、佛僧、神道家之中尋找幫助,可是現在春海失去了幕府的支持,大多數人對改曆並不看好。隻憑春海和暗齋兩個人,連使用昂貴巨大的測量器具都是個問題。把主要道具設置在春海家庭院中就費了不少功夫。春海想起了人力財力都充裕的緯度測量,再次體會到建部與伊藤為這事業傾注了多少心血。

「授時曆本身有錯誤。」

春海這句話又讓幫助他的人減少了很多。越是精通術理和曆術的人,對於授時曆的精密程度就理解越深。所以他們懷疑春海是不是瘋了。

「真正精密的話,就不會預報錯日食了。」

暗齋讚同春海的觀點,不過安藤和島田在回信中表現得猶豫不決:

『無法否定這種可能性』。

確實,在研究者眼中,授時曆簡直就是一種美。春海並沒有將其葬送的方法。一切都隻是從春海和關孝和的假設。而且這個想法是顛覆性的,宛如天方夜譚。

『我等在當地對授時曆盡心檢查,若有方案的話敬請告知』。

春海明白,安藤和島田的這種沒有信心的答複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了。如果無法從一個嶄新的角度創造出證明方法,一切都是雲中樓閣。

春海先是依靠關孝和的資料來尋找新的理論,想過重新設計測量工具,或是重新設定測量日月星辰的基準值,又或是把構成授時曆的數理一一拆解開來,結合世間的各種數理,試圖尋找沒有意識到的矛盾。

每一件事都需要龐大的勞力、金錢和時間,根本找不到人來幫忙。而且,僅僅是把收集到的天文測量數據閱覽一遍,以及各種驗證工作,就是一個極費時間的工程。

春海經常和暗齋討論,不久之後找到了解決的方法。

雖然這方法宛如天啟般在腦中閃現,其實卻是過去的課題。

盲目的收集大量信息隻是徒勞。所以春海決定先從承載改曆事業的地基開始,一點一點分析出授時曆的錯誤所在。而這個地基,就是大地。在測量遙遠的天體之前,先來重新設定一下自己腳下的大地。

(創造日本的分野。)

這正是緯度測量時伊藤托付給春海的使命,把從中國傳來的星相、地相以及兩者之間的聯係全部換成日本本土的東西。那個時候伊藤就已經為春海指明了方向,而且,

(請放心吧),

他還滿口答應了下來。現在正是負起責任的時候。

於是方法就定了下來,在沒有讓協助者感到困惑的情況下完成之時,已經是秋季了。春海不得不回歸到棋士本職中去。

而且,如果是一般的出勤也就算了,

「本因坊道悅從碁方隱退。」

竟然發生了這樣的大事。與算知大戰取勝後僅僅兩年,本因坊道悅就告訴禦城的寺社奉行和棋士們,決定把位置讓給了最優秀的弟子道策。

「哎呀,要爭碁了。」

不僅是棋士們,禦城內大多數人都這麼認為。年輕的道策要和安井家算知或是春海進行熾熱的對戰。春海對此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不過道策壓倒性的才能光輝成為了議論的焦點。

如今包括安井家和本因坊家在內,棋院四家中無人能打敗道策。而且不僅無法打敗,連跟上道策的步伐都做不到。道策是圍棋的革命兒,實力到了每一手都能顛覆常規的地步。所以,

「無愧於名人之位。」

希望道策就任碁方的人占多數。於是事情就簡單了,不過畢竟是公務,前兩次都爭碁,這次如果不爭碁的話,就必須征得全體棋士的同意,還要看大老和將軍的意思。所以事情又變得麻煩起來,安井家算知和春海,甚至連知哲都要在棋士們的討論中出席,準備讚同道策出任碁方的文書。

「真是麻煩。來下棋吧,算哲大人。」

道策本人卻不甘心地對春海這麼說。

「可是我對你就任碁方完全沒有異議……」

「不是異議的問題,這是光榮的比試。難得舉行爭碁,隻有我不能參加,太過分了。」

他快要哭出來了,就好像期待的節日消失了那樣。

不過最終,將軍被道策的妙招折服,在棋院四家的讚成之下,道策沒有經過爭碁就就任碁方。

本因坊道策,三十二歲。年紀輕輕就站在了棋士的頂峰。然而,

「我恨你。」

就任儀式中,道策對春海說的話令春海背脊發涼。

這時候,還有一件更麻煩的事,不過這也是春海自找的。長久以來為了突出義兄而將“安井”和“保井”酌情使用的春海,在這次婚禮之際正式改姓“保井”。這其中也包含了春海和えん對各自亡妻亡夫的尊敬。時下私通可是死罪。春海不僅到亡妻墓前,還到えん的亡夫墓前祭奠,請求死者的許可。同時他也給幕府與京都所司代兩方提交了文書,說明情況。這些事情用去了兩個月的時間。

【京都所司代:幕府在京都的代表,負責幕府與朝廷的交涉,同時也監視朝廷貴族和關西大名,掌管京都治安和訴訟裁決。】

到第二年春天終於舉辦了婚禮。

「不是說入秋的嗎?」

えん毫不留情地數落道。

「我也沒想到會拖到這麼晚,抱歉……」

春海一個勁地低頭謝罪。えん依然麵帶怒色,從禮服腰帶中取出一張紙,把徹底褪色且皺巴巴的這張紙在春海麵前攤開。大圓和小圓,大方和小方,求這些圖形蝕交的長——以前被えん拿去的那道病題。

「原來你還留著……」

春海不由地淚眼朦朧,正想伸手的時候,紙又被えん抽了回去。

「本來想還給你的,不過我改變主意了。作為你沒有遵守期限的懲罰。在你事業成功之前,仍然由我保管吧。」

「嗯,這次……一定……在十年之內……」

「還有九年。」

えん可不含糊。

「嗯……」

「從今天開始,由我來替你去世的妻子監督你。」

「嗯……。那個……能不能,再拜托你一件事?」

「到底是什麼?」

「不要比我先死,拜托了。」

えん筆直地盯著春海看了一會兒,然後緩緩歎氣。

「你總是提這種難以辦到的要求。」

「對不起……但是求你了。拜托。」

「知道啦,你也要長生哦。可以吧。」

「嗯。不過你也要……」

えん淡淡地揮揮手來回應春海,然後又盯著他看。春海也看著えん。

就像在私塾時隔十二年的再會那樣,不可思議的沉默再次降臨。年紀老大不小的男女此刻真的是回到了青年與少女時代,互相注視著對方。春海幾乎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名女性今後就是自己的妻子了。如果把這話如實說出來,無疑會遭到えん的激烈訓斥,可是春海正想得入神。現在終於冷靜下來,有了實實在在的感覺。從第一次遇到她的約十五年之後,春海想都沒有想過的憧憬成為了現實。

えん輕輕撫摸著領口,說道:

「我也……有個請求……」

「是什麼?請盡管說。」

えん微微避開視線,把她的請求說了出來:

「快點,解開這個腰帶吧。」

春海還是那副肅穆的表情,重重點頭。

第一次在公文上使用保井算哲,是在交還兩把刀的時候。趁著春海舉辦婚禮的機會,寺社奉行命他把刀交還。兩把刀雖然累贅,但卻是春海接受使命的象征,失去它們心中並不好受。不過既然決定要在沒有任何後盾的情況下一個人推動改曆事業,兩把刀的離去也是不可避免的。

(先理解地之規律,再抓住天之理。)

為此,春海在緯度測量的十六年之後,將積蓄至今的知識和技術全部動員起來。他把測量到的各地緯度、製作渾天儀時用到的詳細星圖、研究授時曆時學到的測量和術理,以及保科正之、暗齋、吉川惟足研究的神道奧秘,仔細地一一對照起來,整合為一個整體。在此基礎上,套用中國官方占星術技術。僅僅是把日本全國可見的,與占卜術有關的星辰連接起來就是一項艱難的作業,但隨著作業的進行,各地緯度與星辰運行就像精致的編織物那樣,經線與緯線對照起來,仿佛天與地正在靠近。

作業雖然艱苦,春海的心卻不斷變得充實。他自己都沒想到,地之規律和天之理竟然能給人帶來如此強烈的希望與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