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春天,溫小蒙遇見王錦江去縣城推氨水的那次,讓她下定了一個決心:上大學去。此時王錦江已經下學五年了。“文革”一開始,他就沒再去上。他在班上因為買酒糟曬酒糟一直灰溜溜的是個原因,主要還是他姥爺何家駒連同他父親王漢元被揪出來了。處於半癱瘓狀態的公社黨委及“紅色造反團”都認定他們是一窩漢奸,是日本軍國主義的走狗,是本公社最危險的階級敵人。並把揪出他們看成是“不捂蓋子”的證明。
1966年初冬的那個夜晚,公社來釣魚台揪王漢元的人先把劉曰慶弄到隊部蹲了半宿。劉曰慶開始還牛皮烘烘,跟那些人羅羅兒相當年他到北京開勞模會參觀動物園連狗熊都給他打敬禮什麼的。可那幫人很快就顯出了不耐煩,說是狗熊給你打敬禮有什麼了不起,你說說你是怎麼捂階級鬥爭蓋子的吧!劉曰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是:“捂蓋子?怎麼捂?”那幫人說誰知道你怎麼捂?別的村裏都轟轟烈烈,就你這裏還死氣沉沉,那還不是捂蓋子?那幫人發明了個證明他捂不捂蓋子的方法,就是讓人提桶水挨家挨戶地往屋脊上倒,看貧下中農的屋漏還是地富反壞的屋漏,要是都漏自然沒話說,若是貧下中農的屋漏地富反壞的不漏,那就是階級陣線不清,屁股坐在了地富反壞一邊。雞飛狗跳地折騰了半宿,沒等挨家倒完,王漢元站出來了:“我跟你們走!”
高一學生王錦江那天晚上正好在家,學校裏早就停課鬧革命了。他沒在學校鬧,在家裏發展養豬事業。那幫人開始不耐煩讓劉曰慶站好保持立正姿勢的時候,他就躲在隊部門口的黑影裏。再沒有比為了自己家的事讓別人受難為讓人難堪的了。他肯定是受了語文課本中英雄人物的影響,他跑回家跟他爹說是:“你要還是個男子漢就站出來,別讓人家代你受過。”王漢元弄清是怎麼個事之後,嘟囔著“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就站出來了。
王漢元跟他嶽父何家駒戴了幾天高帽遊了幾天街之後,很快就作為死老虎給裂到水庫工地上去了。這是因為縣上以溫小蒙為宣傳部長的最大的一個造反組織認定那個“紅色造反團”是保守派,他們弄些死老虎在那裏做表麵文章是企圖扭轉鬥爭大方向蒙混過關。再者說不管地富反壞多麼反動,他們到底是農民,你不能讓他吃了飯什麼事兒也不幹隻等著挨鬥,那可是便宜他們了。王錦江起初還以為是溫小蒙關照了他父親一下遊了幾天街就不遊了。有一次他在公社遇見她就向她表示衷心之感謝,她則莫名其妙:“怎麼?你父親也有問題嗎?怪不得……呢!”
此後王錦江就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早晨也掃街,晚上也受訓,出門兒也請假,很自覺的樣子。這時候溫小蒙就當了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騎著自行車到處抓革命促生產學大寨一打三反什麼的。她先前在那個造反組織裏當宣傳部長也不是因為她嘴頭子厲害特別能辯論,或筆頭子厲害特別能寫文章,而是因為她會打拍子指揮唱歌,還會很有氣勢地領著喊口號。那些年每逢毛主席最新指示發表總要開大會慶祝一番不是?她這一手就用上了。過後客觀地想一想,文化大革命確實也是鍛煉人哪,你瞧那些造反派頭頭兒,也就是個高中生,可他們就能組織並主持召開萬人以上的大會,開得還挺隆重。他們披著軍大衣在台上走來走去還挺從容。溫小蒙於會前指揮唱歌的時候那拍子打的!與正式的樂隊指揮不差半分毫;那手腕兒柔的!一柔傾城。她當了副主任之後,也能按接班人的五條標準嚴格要求自己,還真是善於團結同誌,特別善於團結那些反對過自己並被實踐證明是反對錯了的人。曬得黑黑的,穿得很樸素,工作很潑辣,態度也很謙虛。因了這一點,若幹年後一個“說清楚”的運動中她就沒怎麼受尷尬,當然她那時也已經大學畢業調走了。可與她差不多情況的也有一封人民來信就給擼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