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唐山,已是下午三點。
海軍抗震救災指揮部設在已成廢墟的唐山五中的操場上。指揮部宣傳組負責人原是基地政治部宣傳處的楊處長,我跟他很熟。他個子很高,身材瘦削,說話很慢,聲音發粘,有學者的風度。我剛走近宣傳組的帳篷,將口罩一摘,他老遠地就奔過來,握住我的手說:“玉堂老、老弟,你可來、來了,怎麼才、才來?”
他沒戴口罩,臉通紅,眼皮有點浮腫,滿嘴的酒氣,舌頭不怎麼聽使喚。我知道他先前滴酒不沾的,怎麼一下成了酒鬼?
他立即就向我介紹情況和布置任務。他說是情況是嚴重的,比原來預想的還要嚴重,初步估計市區一百零八萬人口傷五分之四,亡三分之一。海軍各路救災部隊於七月二十九號下午至三十號上午陸續趕到,共有九個連隊和三個醫療隊,另外還代管地方醫療隊五個,防疫隊兩個。你的任務是在向上級新聞單位供稿的同時,每天再編輯一期《抗震快報》。“情況就這、這麼個情、情況,任務就這、這麼個任、任務,嗯!”
他的舌頭不怎麼好使,腦子還挺好用。他說是:“救災部、部隊的事、事跡太感人了,我指揮部所、所屬三、三連,從二十九號晚、晚上開上去,到現在還粒米未、未進,滴水未、未沾,到今天中、中午,已經暈、暈倒了十、十三個還是十、十四個來著小董?”
那個叫小董的也有點醉眼朦朧:“是十、十四個,十四個不假!”
“指揮部決、決定,今天下午五、五點,強行把三、三連撤下來,命令他們休、休息,吃、吃飯,喝……你水壺裏還有、有水沒有?我喝、喝一口!”
我將背在身上的水壺遞給他,他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口,猛然又停住,把水壺遞給那個小董:“你也來兩口!”
他一喝水,舌頭利索了:“渴壞了!現在唐山的水不能喝,一地震水也成了苦的,又苦又澀,這兩天就是下雨的時候接了點雨水喝了,喝不上水比吃不上飯還難受,戰士們是怎麼熬的!喝不上水,吃不進飯,又惡臭撲鼻,那還不暈倒?酒倒有的是,隨便喝,指揮部首長號召大夥兒喝酒吃蒜,這是去年河南水災的經驗,能防止瘟疫,你以後也要多喝酒多吃蒜,這兩樣東西一下去,味兒就小了,還消毒,比戴口罩管用,就是不解渴,越喝越渴,我還不勝酒力,現學著喝!這樣吧,送你的車今天別回去,先讓小董陪著你轉轉,有個感性認識,以後小董就歸你調遣,他也寫過黑板報稿什麼的,哎,這個同誌是誰?來送你的?”
我給他介紹:“這是我們部的群眾幹事老金,他是主動要求來參加救災工作的!”
楊處長就說:“噢,我想起來了,我看過他的通報,黨內警告不是?好,改了就好!群眾工作很重要,但目前主要是確保第一線救人的工作,你也和玉堂一塊兒先轉轉,爾後到你們部的那個連去吧,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三連,鄭方桐你認識不是?”
老金臉紅紅地說:“認識!”
我們在市區尚能通車的地方轉了轉,真是慘不忍睹,到處是斷壁殘垣,瓦礫堆裏橫陳著一具具屍體,那是剛被戰士們扒出來的;而石塊磚瓦的縫隙中,還隨時可見已經發黑了的一隻手或腳在僵挺著。那些自己爬出來的或被救的半赤裸的男女們,則傷痕累累,連藥水也不抹,泛著活鮮的赤肉。綠豆蠅們遮天蔽日,擰著繩地東遊西蕩,旋風似地追逐肆虐。一個老大娘就在還沒來得及運走的屍體旁邊兒啃著一根蔫了的黃瓜……幾輛宣傳車在同時廣播,有的宣讀中央慰問電和震區指揮部的特別命令;有的宣傳本部隊幾營幾連於今天幾時幾分又救出了幾個活的;還有的則放被救傷員喊“毛主席萬歲”的錄音。
我特意到三連分管的第五人民醫院看了看,它原來是座五層樓的建築,如今已一塌到底。這樓倒得真是殘酷,它不是向一邊倒,也不是向兩邊倒,而是直上直下地酥癱下去,象有意不讓裏邊的人活似的。鄭方桐正在指揮戰士們從樓板及磚瓦的狹小空隙裏往外拖屍體。他整個人瘦了一圈兒,老了一旬,胡子老長,滿嘴的燎泡,眼睛血紅,說話聲音沙啞。他告訴我說,據這個單位活著的人分析,估計有二百多人壓在裏麵。三天來已經挖出八十多具屍體了,還一個活的也沒挖著,“你瞧人家陸軍,不一會兒就救出個活的,不一會兒就救出個活的,那是什麼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