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財貿到釣魚台的第三天王秀雲的臉才消腫,一消腫就顯出了她的瘦削與憔悴。
王秀雲的父親王九子是個特別要臉麵的人,平時不怎麼說話,絕不跟任何人開玩笑,他不是不想開,而是不會。他對人也熱情,但不是通過言語,而是通過表情。四鄰八舍永遠聽不到他家的任何聲音,跟沒人住似的。有一次他家的鍋屋從裏邊兒著了火,眼看著要著到屋頂了,王秀雲急了喊了一聲,她爹就訓她:“喊什麼喊!喊的功夫自己就救了。”他家的孩子們互相爭吵聲音也很低,談心似的。你在旁邊兒看著他們表情很激動,嘴唇動得頻率很快,那就是吵架了。他家的孩子都不會罵人,氣急了,罵出來的最厲害的話就是:“你覺著你怪能啊!”其實根本算不上罵的。
莊上的人就評價這家人家有禮有貌,不多言不多語,忠厚老實,和睦融洽。他要真幹了壞事兒,誰也不會認為是他幹的。
王九子試圖萬事不求人,能力又達不到,就格外吃許多苦,遭許多罪,挨許多尷尬。他家人口多,生活困難,可他絕不說。在家吃了地瓜幹兒,出去跟吃了白饅頭似的。你也休想從他家孩子們嘴裏套出任何話來。楊財貿後來跟這個家庭的成員都熟悉了的時候就說:“這家人家特別適合做保密工作。”
莊上的人知道王秀雲的臉腫了,是因為公社讓她去開會,劉曰慶去她家送通知來著發現的,她娘說:“不要緊,不是什麼病,是吃槐葉豆沫兒吃的,不讓她吃她非吃不可。”王秀雲連著幾天不出工,有人問起來,劉曰慶就給說出來了。
楊財貿後來這麼形容王九子及其家庭:他說王九子這個人是蚊子叮在臉上要了命,錐子紮在肚子上絕不哼哼。他那個家則是窮困潦倒,死要麵子,有大家的氣氛,無大家的內容。
這樣的家庭出來的王秀雲就多少有點大家閨秀的味道。她是姊弟六個中唯一的女孩兒,在家說一不二一副大管家的神情,出來則有板有眼有禮有貌,含羞而不嬌,含威而不露,你想不到這麼一個恃重自守的小女子,會在楊財貿被補劃成右派的時候寧願不當那個公社副主任也要跟他戀愛。她這一手就格外讓人喜歡,格外敬重她的人格。
楊財貿下放之前曾跟她商量,先結婚再來釣魚台落戶,這樣比較名正言順。可她要命也堅持麥收之後再結婚,請個客什麼的方便些。他就知道她家確實是困難。
這天晚上,王秀雲就約著小調妮兒去大隊部看他了,他不在。小調妮兒說:“那就是跟王德寶做伴兒去了,下午幹活的時候他好像說過!”
兩人到試驗田那個窩棚兒的時候,他果然就在那裏。王德寶正跟他羅羅“共產之夜”的問題:“那個看瓜的老頭兒不會說個話,大夥兒冒著雨去公社砸鋼珠兒,你猜他說啥?他說‘急燎燎的奔喪去呀?’操他個閨女的,他怎麼尋思的來,還奔喪!我一聽就不吉利,果不其然,劉玉華一家夥把腳趾頭砸掉了五個整,我呢,兩個眼幾乎瞎了,多虧乃厚嫂子打聽了個偏方用奶水給我治好了,現在還右眼0.5,左眼0.3!”
“聽雪(說)你們還搞了個按需分配,把人家的瓜吃了不少,還吃煮玉米什麼的?”
“那還不狠狠吃他個婊子兒的?農村嘛,也就是吃個東西新鮮點兒,現在看來這個共產主義進程要放慢了吧?三十年怎麼樣?三十年不行四十年呢;五十年總該可以了吧?如果五十年能行咱差不多還能看見,活一輩子看不見個共產主義,多窩囊啊,是吧?”
楊財貿笑笑:“是怪窩囊不假!”
“哎,你以後說話別雪啊雪的,王秀雲最惡心你雪啊雪的了。”
小調妮兒撲哧一下子樂了:“王德寶還會拉舌頭呢!”
楊財貿猛丁見著王秀雲挺激動,站起來想握手的樣子:“你——好了?”
王秀雲不跟他握:“好了,一點小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