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先生,這次你來桂林諸事順遂,關鍵是撫台、藩台、臬台的大力支持。近年的經曆證明,國家政事,積久必變,不變是不行的。不過變之自上者順而易;變之自下者逆而難。現在看來,中國要變法圖強,還是得從最高峰處解決問題才行。上麵問題解決了,下麵也就一通百順,上麵問題不解決,任我們在下麵使盡力氣,到頭來隻要一個關節卡住,一切便要付之東流。試想,如果聖上下詔變法,一一列出新政條款,張香帥也就不會責斥陳右帥了的。”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康有為一臉讚許的笑意,“皇上英明,壞就壞在有人蒙蔽聖聰。治國先治本,首在革新製度。同是新政,為何日本行之易而富強,我國行之難而無功?這就說明我國的製度不好,上下梗阻之故也。上自朝廷、督撫,下至司道、州縣,猶如門堂十重,重重隔絕,浮圖百級,級級難通。以至上下蒙蔽,奸蠹叢生,隻知推抑,專工粉飾。西林兄,為了盡快使皇上下定決心變法,我回粵後稍事準備就赴京上書,若不打通此關節,癰潰一發,不僅湘省受害,廣西乃至全國亦將禍及。”
岑春煊不覺又生敬意,他知道康這次上京,將是第五次向皇上上書了。前四次上書,均未到達光緒的手中。
康有為問:“西林兄,我看你也盡早回京為宜。”
“既然先生有此打算,春煊也就趁早動身就是了。”岑春煊請病假差不多一年了,他本來還打算再住一段,但見康有如此想法,也就打算與要到禮部應試的七弟同行赴京,借銷假到宮門請安之機,向光緒帝力陳政見。
康有為忽然記起了有一天,陸川縣秀才李立淵到景風閣來拜見,其弟李立廷陪同前來之事。那日康與李立淵交談,但眼睛卻被身材高大威武的李立廷所吸引,特別是當李在康集古詩“努力崇明德,隨時愛景光”的對聯前駐足久視的神情,康立即感到此人不同一般。待入座,康有為被李立廷強烈的救國救民激情,一種敢於犯難的無畏精神所感動了,特別是當他獲知李是玉林五屬會黨首領,遂有心攏羅,希圖有朝一日能為己所用。康有為知道要強國,先強軍,要有一支自己的軍隊。康已掌握了湖南的唐才常,並通過他與馬福益聯絡。他意識到李立廷既具有號召五屬的能量,這支浩大之眾,什麼時候都是使人生畏的力量。康有為正想向岑提起李立廷,唐景崧和蔡希邠來了。他們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史念祖在北京被參革了。
六
黃槐森感到唐景崧可悲,史念祖可憫,岑春煊可畏。
九月。廣西官場真是多事之秋。
上月,給事中蔣式芬上折參廣西巡撫史念祖、臬台何昭然、桂林知府兼鹽道向萬榮多項貪瀆之事。清廷命湘撫陳寶箴查訪。陳查後複奏:蔣參史徇私殃民,言過其實,惟信任非人,事權旁落,致招物議;何昭然處理靈川催征濫押案,辦理不善,處理永安運米出境案,武斷草率;向萬榮提審上述兩案,意存袒護。光緒帝據奏下旨,將史、何、向三大員革職,調雲南巡撫黃槐森移任廣西巡撫。
今晚,唐景崧要在自家園中演戲,一是為蒞任的黃槐森接風,二是為被革還鄉的史念祖,為將往京師的岑春煊送行。明末清初,昆腔和弋陽腔已傳入桂林;乾嘉之際,徽班興起,經湘傳來,加快了桂戲的發展及定型。光緒初年,桂戲已成獨具風格的大劇種了。今晚演出的是唐景崧私家班子“桂林春”。這個戲班擁有一流的演員、一流的樂隊、一流的行頭,代表了桂劇的最高水準。
首座的黃槐森好多年不看桂戲了,今晚演出的是唐景崧親編的劇目,一枝花等名伶唱念做舞確是極佳,他由衷地對花甲唐老大加讚賞。
唐景崧字維卿,一字薇卿,廣西灌陽人。他兄弟三人先後由秀才、舉人、進士而翰林,故灌陽有“一縣八進士,同胞三翰林”之稱。唐在翰林庶吉士、吏部候補主事這些冷板凳上一坐便是二十年。難怪時任禮部掌印給事中、詩人、同鄉王鵬運曾戲與人曰:“若知唐薇卿乎,僅餘一褲矣!”可見其窘困。然而,唐抱負甚大,曾賦詩“無才且學屠龍技,有臂終存射虎心”以明誌。法人侵越,朝野震動,其自動請纓,一時引起全國矚目。光緒召見,準其赴滇歸岑毓英節製。唐景崧入越會晤劉永福,曉以大義,勸其率黑旗軍奮起抗法。他後來募“景字營”與劉協同作戰,大敗法軍於越南宣光。戰後以按察使銜任福建、台灣道台,旋擢台灣布政使。甲午慘敗,簽訂了《馬關條約》,全島群情激憤。台灣義士丘逢甲倡建“台灣民主國”,推舉唐景崧為總統,劉永福為大將軍。唐景崧當時已獲清廷“開缺內渡”的諭旨,但他見民氣可用,也存心一展宏圖,遂宣誓就職。
日軍犯台,廣西遊勇再一次表現出勇赴國難的愛國熱情。龍州關外遊勇,占據越境馬頭山遊勇,以及北部灣文安水軍遊勇武裝萬餘之眾,推派楊兆年、吳國華為代表赴台北麵見唐景崧,願來台灣抗日。唐曾電商張之洞,企圖利用這批遊勇襲擊日本本土,清廷不敢。
蘇元春電請軍機大臣王文韶代奏,願率部報效前驅。清廷卻以“桂邊遊勇滋擾,未便遠離”複電拒絕。
劉永福在中日戰爭爆發前一天抵台。其曾要求回兩廣招集舊部,未果,隻好拚湊成軍。唐景崧不采納劉永福合軍堅守台北的意見,反令分兵據守台南,結果被日軍各個擊破。唐攜印潛回大陸。劉永福在台中與日軍反複爭奪,後退守台南,在當地民眾配合下,斃傷敵軍三萬二千餘人,日主力近衛師團被殲過半,中將師團長能久親王喪命。由於清廷下令封海,不準支援,致使黑旗軍彈盡糧絕,台南陷落,傷亡殆盡。劉永福乘英輪內渡回粵,開缺回籍,一世怏怏。
甲午之後,遭通國皆罵之人有兩個,一個是李鴻章,一個就是唐景崧。
唐景崧“致休回籍”後自號“退怡廬老人”,隱居桂林五美塘,終日寄情於絲弦,以戲自娛,藉慰憂鬱。他在園中建有看棋亭,一側築了個戲台,並自撰聯雲:“眼前燕舞笙歌,直到收場猶絢爛;背後湖光山色,偶然退步亦清涼。”然而在絢爛的背後,流露的卻是作者強顏作歡、聊作解頤的無奈和尷尬。
黃槐森在《看花淚》開演時,忽然問唐景崧道:“薇卿兄,聽說當日你請康南海夜宴觀此劇,先生曾有兩詩奉和?”
“不假。”唐景崧回答。稍一會,他將其中一首吟道:
羽衣雲帔想蓬萊,無礙天風引去來;
種菜英雄看老大,念始歌舞費新裁。
起居八座猶將母,壇席千秋起異才;
絲竹東山賓客滿,不忍顧曲笑顏看。
黃槐森聽後心中明白,康、唐實際是心靈相通,同病相憐,詩中流露的讚揚、勸慰和寬勉,寓蘊著這些“雄心”於胸的“異才”,蹉跎失意中充滿對“天風引去來”的期待。黃槐森正欲品評一番,身邊的史念祖已長籲短歎起來。
“薇卿兄,你致休回籍,尚可在五塘種菜,編演戲曲,成了桂戲梨園領袖,而史某還鄉,看來隻能是寒江獨釣啊!”
康景崧寬慰道:“繩之兄,誰不知你是大福之人。致休回籍,複起者幾何?革職再用,滿朝不可勝數。來,幹一杯。”
史念祖字繩之,乾隆年間名臣史貽直之後。此人聰明絕頂,寫得一手極好的古文,二十歲捐了個通判,剿撚子有功,不到三十擢直隸臬司。光緒二十一年七月,史念祖由雲南布政使升任桂撫。史在滇時目睹法人的貪婪;甲午之敗使他痛感國勢的日弱;高漲的變法呼聲,使他接受了維新思想。史到任後招官商紳集股六十萬元,購賣西洋機器,聘請西洋技師,招工二千餘人,開采貴縣三岔及平頂山銀礦。他又支持梧州官紳捐資開辦中西學堂,為廣西新式學堂之始。這次康有為來桂,他是大力支持的。誰知上月給參了一本,幸虧康與陳寶箴打了招呼,否則後果更是不堪設想。史念祖本想力推新政,有所作為,遭此打擊,也令岑春煊深感惋惜。
岑春煊道:“繩之老,大清國若想強盛,唯有變法維新,若要變法維新,就必須重用你和薇卿老這樣的人物。天生我才必有用,慪氣什麼!”
岑春煊與史念祖有頗多相似之處,都是名臣之後,都是少年得誌,都是一樣的狂傲,隻是岑春煊比史更重感情、更講究義氣,更豪爽大方,更敢作敢為。因此,他格外同情“失節”的唐景崧,被參革的史念祖。隻是英銳之氣正盛的岑春煊,壓根就沒有意識到一個政治家的政治生命是有限的。不管你是否願意,總有一天要退下來。由於時間和製度的限製,麵對複雜多變的政治氣候,沒有任何政治家能永遠立足於正確的地位,擺平任何一件不平之事。因此,能否向世人顯示出順潮流、識時務的膽識氣魄,不戀權位,不計得失,適時進退,把國家利益擺在首位,就成了政治家和政客的區別標準。退隱對於一個政治家來說,無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卻可以成全他的一世英名!現在,岑春煊最強烈的願望就是想盡快回京覲見皇上,懇請離京外放,謀一實權,施展抱負。對此他躊躇滿誌。岑春煊從小也認定自己是棟梁之材,不管你說他英雄也好,梟雄也罷,他總要幹出一番讓世人目瞪口呆的大事。
戲一折接一折地演。黃槐森越看越感到,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借古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用心的良苦。你聽,楊玉環唱的什麼“自古道承恩寵招人忌恨”,感歎“鏡中明月,水無照影之期;苑外落花,已絕回春之望”。唐景崧不是借《一縷發》之劇,來表白自己對皇上的依戀之心嗎?黃槐森感到唐景崧有些可悲,史念祖有些可憫,岑春煊有些可畏。
黃槐森字植亭,廣東香山人,同治元年庶吉士。光緒十八年從貴州按察使遷廣西布政使,三年後擢雲南巡撫,這次來桂算是重返故地了。
秋夜,風涼露重。戲散了,眾人移座入廳。大家吃著夜宵,一接觸到國事,無不憂心如焚。入秋以來,喪權辱國之事就沒有斷過。先是德國以傳教士在山東被義和團殺死為借口,逼朝廷撤了巡撫,強租膠州灣十年,要鐵路的築路權。俄國人眼紅了,武力迫使朝廷租借旅順、大連,同時將中東鐵路延至兩地。法人見清廷好欺,便強租廣州灣作軍港,將越南鐵路修至昆明。英國趁火打劫,租威海衛二十五年,強租九龍半島、香港附近的島嶼及大鵬灣、深圳灣,租期九十九年。至此,列強的勢力範圍已基本劃出:長江流域屬英,東北屬俄,山東屬德,福建屬日,廣西、廣東、雲南由法、英各占一部分。一個好端端的中華大地,一個享有主權的泱泱大國,就這樣東一塊、西一塊,被列強切割瓜分!
“大清國落到如此的地步,令我等為臣子的無臉見列祖列宗啊!”黃槐森痛心哀歎。然而,他是以穩健自命的人,宦海沉浮,官場險惡,已把他的英銳消磨去了大半,眼下能堅守為臣之道,不負聖上之恩,不出大亂大錯,也就阿彌陀佛了。他當年在廣西任布政使是外憂突出,內患倒不足慮,可現在不同了,遊勇反成了心腹大患。念至此,長歎一聲:“遊勇大熾,匪勢洶洶。廣西這個爛攤子,真是不知如何收拾才好!”
蔡希邠道:“這兩年也難為繩之了。去年春荒,柳、慶、潯、思、太等各府,會匪煽動,饑民作亂,險釀巨變。今年四月,遊匪巨寇遊維翰殺了法國馬神父等三人,釀成舉世震驚的‘樂裏教案’;七月,全州、灌陽、興安三縣遊匪潛入與會匪聯手,圍攻縣城,一時情勢極為凶險,至今匪氛未靖。唉,為官之苦,知者又有幾何?”
黃槐森道:“繩之兄,到底遊匪現有多少人槍?”
史念祖已是無官一身輕,也就講了真話:“不算雲南、貴州,單是廣西就不少於十萬。”
“有這麼多?”黃槐森聞之震驚地道:“陸亞宋這一大股,不是受撫了嗎?”
陸亞宋原是遊勇著名首領,鼎盛時擁六七千之眾,與陸亞發、遊維翰、王和順並稱廣西“遊勇四大寇”。陸曾率部活動在越南高平、諒山、文淵、七溪一帶,為法人所患,光緒十九年,那蘭一仗,陸部大敗法軍,擊斃二十三人,一時名聲鵲起。光緒二十年冬,法國通過蘇元春將其招安回國,編為健字營,陸任管帶。陸亞宋從此改名陸榮廷,字幹卿。
史念祖道:“陸亞宋不過是四大寇中的一寇,何況他受撫時,帶出的人馬不過數百而已。現在陸亞發收攏了遊維翰餘部之後,擁眾竟達萬餘。全廣西大小遊匪二三百股,十萬有少無多。心腹大患啊!”黃槐森道:“為何蘇宮保總是說遊勇不足為患?”
“亭帥,遊勇對於蘇元春來說,當然不足為患。這些遊勇,原來不都是營勇嗎?他們都與蘇宮保有或深或淺的淵源,甚至還達成了某種默契,遊勇不擾防軍防地,防軍也就任由遊勇坐大嘯聚,大家相安無事,蘇元春又何患之有?”史念祖說罷喝了口酒,點燃水煙,咕嚕吸了幾口,然後道出了一個使人聞之大駭的秘密,“這個蘇宮保真是膽大包天。今年二月,他上奏請撥洋槍加強邊防。八月,兩江總督劉峴帥解交來桂的軍火有比利時後膛快槍三千支,奧地利後膛快槍一千支,子彈一百五十萬發。殊料這個蘇宮保因欠營勇軍餉,深怕所裁營勇鬧事,竟悉數將這批槍支彈藥用來抵餉。這隻是一例罷了!”
岑春煊拍案大罵:“蘇元春該殺!”
唐景崧道:“數千新式快槍盡歸遊匪,豈不是武裝了虎狼之師。”
“植亭兄,軍火解來之時,正是史某被參之日,局外之人哪裏還敢多管事?”史念祖不僅把事情推個一幹二淨,還巧妙地把球踢了過去,“蘇宮保用槍抵餉,下步如何處置,植亭兄也不可操之過急。”“不,當急還是要急的。”岑春煊卻急不可耐地道,“亭帥,參革蘇元春,宜早不宜遲!”
史念祖笑道:“蘇某奧援廣布京師,參得倒嗎?”
黃槐森明白史的意思,蘇宮保原是恭親王的愛將,現在是慶親王的紅人。
岑春煊冷冷地“哼”了一聲,心中暗暗發誓:“我岑老三不扳倒你蘇元春,老子就不姓岑!”
夜深了,遠處傳來打更的梆聲。
七
在湘山寺為她倆求得的都是“紅顏薄命”下下簽。
桂林掛牌的妓院大多在文昌門外,東江車同巷一帶則是“流鶯”聚集之地,賣藝散班租居之所。“祥樂班”就在巷尾的一間大院裏,據說那是中落官宦人家的後宅。
中午,秋日的陽光,穿過榕樹濃綠的樹冠,灑下千萬縷彩色的光柱。金鳳正在跟人打大字牌,鬱芸芳跑來說:“德山哥他們回到桂林了,晚上在漓江春請吃飯。”金鳳發覺自從那日在畫舫初識李德山,她就把他深深烙在心裏,再也無法抹掉。她重新文了眉,修剪了纓子,認真打扮了一番,才披著一身金桔紅的晚霞,笑吟吟地出了巷子。
原來那天遊完穿山,接著幾日又遊疊彩山、七星岩、象鼻山。韋五洲、韋玉卿遊罷陽朔先回柳城,然後再往四十八峒找覃老發。李德山、李立廷、謝壽祺三人則前往灌陽、全州;遊完湘山寺,謝壽祺回湖南;李德山和李立廷則沿興安、靈川南歸。這輪轉了一大圈,一路走走停停,拜朋訪友,串通聯絡,今天回到桂林。
金鳳撩開“如意”雅廂門簾,滿桌盡是美味佳肴,笑道:“芸芳姐,你是要吃空廖老板吧?”
“莫亂講。這餐是立廷大哥請客。嗨,他是開賭局的頭家,哪在乎吃這一餐。”芸芳打扮得楚楚動人,格外顯得漂亮,“金鳳,明天他和山哥就去柳州了,特意要請我倆好好打牙祭,可惜如鶯、如蘭去了平樂。”
“怎麼剛回來就要走?”
“唉,你還看不出這些男人,滿腦子的不安分,哪有風花雪月的心思。”
“那明天你也走?”金鳳曾聽李立廷叫芸芳到柳州去。
“不走了。廷哥說他們那邊要出大事了。”
鬱芸芳是賀州人,三年前被欠賭債的後父賣了,淪落在梧州五顯碼頭當“艇妹”。李立廷經常到梧州,芸芳在打“茶圍”時與他相識。一天,芸芳被一個惡少借故無理毆打,正好讓從廣州回來的李立廷碰見,他上去問個究竟,誰知那惡少仗著有幾個狐朋狗友,便一齊揮拳打來,可他們哪是李立廷的對手,幾下功夫,便被打得屁滾尿流。惡少不服,跑去請來梧州頗有名氣的“精忠堂”符二哥。符某一見是李立廷,立即就打起拱手,一邊高叫“大哥”,一邊大罵惡少有眼不識泰山,還不趕快去擺酒賠禮。李與符是多年兄弟,一切也就免了。他又好言安慰芸芳,送上壓驚銀子。芸芳連聲感謝,銀子就是不要。待李立廷剛離去,忽然聽見有人大喊:“有人跳河啦!”他一轉頭,飛身騰起,一把硬是將已腳離船板的芸芳拉了回來。李立廷本是重情義、輕錢財、救人救到底的人,當晚就在“大寨”擺桌酒席,叫符某做個中人,找來鴇母,為芸芳平了身。平了身的芸芳,從此將李立廷視為再生父母。李的朋友極多,芸芳後來在梧州、柳州、桂林都有照顧。李立廷原本是叫她到柳州去的,中午回來才變卦。
金鳳鬆了一口氣道:“你不走也好,一走,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呢。”
“我走你也走。”
“你走有立廷大哥幫,我走有哪個理?”
“我叫德山哥幫你。”
“可能嗎?”金鳳嘴上這麼說,心頭卻掠過一陣驚喜,可一想起那天德山哥在船頭上的情景,也就歎氣道:“芸芳姐,我沒你那種命。”
金鳳雖然隻有十九歲,可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曆。光緒十年,父親投入“景字營”,戰死在越南宣光,當時她還不滿六歲。母親不久病逝,她先跟外婆,外婆死了,她就隨大舅的調子班跑碼頭,誰知一次乘圩渡去平樂,中途翻船,大舅死了,她幸免於難,後來經人介紹進了“祥樂班”。金鳳從小就像田邊地頭的小花,經受著烈日風霜的摧殘,受盡了社會不公的屈辱和苦難,閱盡了人世間的痛苦和辛酸。一年多的賣唱經曆,她意識到“祥樂班”猶如一隻在汙流濁浪中飄搖的小船,隻要稍有閃失,美麗的青春,就要被荒淫、醜惡、無恥的人生驚濤駭浪化為泡沫,人世間的險惡、黑暗、冷酷使她漸漸感到不能自拔的絕望。她太漂亮了,多少官員、士紳,商賈、闊少見了她不像色中餓鬼一般?她始終守身如玉,苦苦盼著一個可以以身相托的人。隨著時間像漓江水一樣流逝,她陷入徹底失望的時候,李德山的突然出現,就像一團爝火,霎地照亮了她眼前的世界。金鳳見過的人太多了,僅憑直覺,李德山挺拔英武的形象就使她喜歡。特別是那幾天的相處,她發現李德山的言談舉止,自然流露出來的是一種境界、一種理想、一種精神、一種追求,這一切使她如坐春風、如沐雨露,受到極大的熏染。
李德山和李立廷來了。
“山哥,你猜我這個口袋裏是什麼東西?”金鳳把袋子一舉,歪著頭笑道,“不是酒,也不是煙,是你最喜歡的。”
李德山看那長形平整的袋子,想起自己離開桂林時托辦的事就猜道:“金鳳,一定是你為我買的書報。”
“對囉。”金鳳將一大疊《廣仁報》《知新報》《時務報》》《德臣西報》等抽了出來,“山哥,我天天去書局買報紙,你猜那老板是怎麼講的?”
“他一定是講,小姐,你不拿錢去買胭脂口紅,怎麼來買這些東西。”
“錯。先罰一杯酒。”金鳳將一杯酒灌了過去,格格笑道,“人家是講,小姐,看來你老公肯定是飽學的康門弟子。”
芸芳道:“那你怎麼回答?”
金鳳深情地瞟了李德山一眼,頗為得意地道:“我講,我老公飽學不錯,可他不是康聖人門下那些手提不動四兩,隻曉得死讀書,讀書死,一天之乎者也的白麵秀才。他是重情重義的關雲長,是文武兼備的趙子龍。”
李德山、李立廷、鬱芸芳見金鳳把戲台上的人物搬了出來,不覺一齊笑了。酒過三巡,芸芳搖著李立廷的肩頭嗔道:“大哥,你肯定是忘了在湘山寺幫我求簽了。”
“沒有呀。錯怪好人,先罰一杯。”李立廷灌完酒道,“告訴你,山哥也幫金鳳求了一簽。”
李德山聽了不覺暗暗叫苦。那天他原本並沒有想為金鳳求簽的。他明白,天下千千萬萬善男信女去拜佛求簽,求升官發財、求榮華富貴、求姻緣幸福等等,實際上這些人信佛而不知佛。佛不同於天神地祗。佛講“四諦”、“八正道”、“十二因緣”。佛,覺也。覺行圓滿者稱為佛。李立廷卻一意催促。李德山知道,一是佛義不是三言兩語能講得清楚,二是迷者自迷,信者自信,覺者自覺,悟者自悟,旁人似不必越俎代庖。另外,他也知道李立廷是想叫他送個人情給金鳳。李德山經不起勸,最後還是求了一簽。殊不知芸芳和金鳳所得都是“紅顏薄命”的下下簽。對於求簽這種事,豁達人往往是一種遊戲心態,但對一些虔誠認真的人,看得卻是很重。李德山為此才急踩了李立廷一腳。
“快講,我們得的是什麼簽?”芸芳和金鳳高興得跳了起來,金鳳忍不住親了李德山一下,感謝他在湘山寺的好心。
全州湘山寺始建於唐至德元年,有“楚南第一禪林”之稱。唐朝一高僧在此活了一百四十歲,人稱為無量壽佛。宋紹興五年,徽宗南遊湘山寺,敕封已圓寂二百餘年的高僧為慈佑寂照妙應普惠大師,賜湘山寺鈔田三十六石。從此四方欽敬,香客雲集,無不稱湘山寺的簽靈驗。
李立廷被一腳踩醒了,道:“芸芳、金鳳,我的記性差,你們還是讓山哥講好了。”
芸芳、金鳳一左一右將李德山夾在中間連聲催促。
“好,我來背。”李德山自從那天求完簽,就一直感到悵然,想不通她們竟都是下下簽。他既不願讓她們生活在陰影中,因此隻能編造善良的謊言,“芸芳,你的簽詩是‘走馬西南地,先在東北憂;先憂後無咎,順水一孤舟。’這就是說,你今後往南回到梧州、玉林一帶是吉利的,現先在東北方的桂林吃些苦頭,但無大礙,你這葉孤舟終會順風揚帆,破浪而去。”
芸芳笑著敬了李德山一杯酒。
“現在講金風的。”李德山感到聲音有些發顫,趕緊把一杯酒幹了,故意輕鬆地道:“金鳳,你是‘一條春風路,營求指望成;許多閑言話,化作笑語聲。’”
金鳳跟大舅讀過些書,又唱過不少戲文,這幾句她一聽就明白,自己解釋道:“山哥,簽詩是講,我眼前的艱難很快就要走到頭了,前麵就是一條像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走的路,現在雖然有閑言碎語,到我出嫁那天,都要變成一聲聲恭喜。山哥,你講是不是這樣?”
多麼聰慧可愛的姑娘啊!金鳳對未來充滿希望和向往的一番言語,更加觸動了李德山的心,但他隻能笑著稱是。細看金鳳,柳眉輕挑,鳳目流盼,含情脈脈,宛如嬌豔的山花,臨風的玉樹。他想,這樣純真麗質的人,應該擁有如花似錦的未來,天遂人意,改運之事亦是有的。轉念之間,李德山笑道:“金鳳,山哥先恭喜你一杯。”
一時間,觥籌交錯,笑語歡聲,蓋過了天邊一串滾動的沉雷,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雨越下越大,久久未停,那晚金鳳就住在漓江春。
金鳳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聽著滴答的雨聲,久久無法入睡,她想強迫自己忘掉一切,但辦不到,李德山的身影總是頑強地在眼前浮現。這時她才發現,她已深深陷入愛的漩渦。
她曾與調子班打上手的後生有過一段婚戀,誰知他在那次翻船中死了。從此,她也沒另愛過任何人。她知道一個女人是一定要嫁人的。嫁給誰?老實正派的,多半是個窮人,荊釵布裙、素食野菜的日子她過怕了;嫁個有錢人、當官的,他們哪有一個是好東西!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給他們做小老婆,不過是把許多嫖客換成一個嫖客罷了,上有公婆、中有姑嫂、下有媳婿,真是想跳出虎口,反而又進了狼窩。她知道也不可能永遠這樣呆下去的。“祥樂班”與妓院不過是一紙之隔。入門賣藝,朝歡暮樂,強作笑顏,以色賣錢,是這一行古往今來的規矩。除非你死,否則是難免不墜深淵。現在,她心中的愛情,突然萌動生芽了,而且在愛的春雨中躥著生枝長葉,德山哥是個多麼好的人啊!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幾抹淡雲,一輪圓月,數點疏星,使午夜顯得格外靜謐。金鳳掀被而起,坐在床沿捫著自己激跳的心,定了定神,然後打開房門朝斜對麵的房間望去。李德山的房還亮著燈,不時還有板凳挪動的響聲。啊!他還沒有睡。金鳳再也忍不住了。她將自己的房門關上,就穿著蟬翼般薄的睡衣,走到李德山的門前。她先是猶豫片刻,沉吟了一會,才揚起頭,曲指輕輕敲了兩下。門開了。一個勻稱、健美的男子漢逆光的身軀,就像一尊雕象。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們的目光倏然相遇,眼光碰擊出的火星,一下子把她胸中熾熱的愛火,燃燒得更加猛烈。她勇敢地撲向李德山寬闊結實的胸膛,摟住他的頸項,在他的臉上狂熱地親吻起來。
霎時間,李德山不知所措地道:“金鳳,你!你怎麼了?”
“山哥,我愛你!”
“我是有老婆的人了。”
“我不管。”
“那我怎麼對得住你?”
“我不爭名分,我不要家產,我就要你。”
“我都三十歲了。”
“不!你八十歲,我也愛你!”金鳳在他的額上、臉上和肩膀上狂熱地吻著,她一顆心已被愛所融化。
李德山抓住她的雙肩,推著她,激動地道:“金鳳,你聽我講……”
“我不聽!”金鳳仰起頭。突然,她感到心中一陣刺痛,強烈的自尊使她陡然憤怒起來,“你認為我是嫁不出去的婊子是嗎?我下賤,我配不上你。我走!”
李德山一把摟住要掙脫離去的金鳳。他看著一臉淚水的她,聽著那哽咽的哭聲,內心都要碎了。他一下不知該說什麼,隻是把她越抱越緊。
“放開我。我走。”
“金鳳,你難道看不出我是多麼喜歡你?”李德山被愛征服了,他將她的頭緊貼在自己滾燙的胸口上,輕輕地撫摩著,傾注著萬千情愛。
金鳳柔情似水地一聲:“山哥。”
李德山猛地將她一把抱了起來,輕輕地放在床上。她閉上了眼睛,嬌嗔地笑了,笑得是那麼幸福,那麼甜蜜。她整個心身都被愛所融化,快意的欲望,使她飄飄欲仙,忘掉了一切……
窗外,秋夜湛藍的天空,綴滿了璀璨的群星。秋蟲在“唧唧”唱叫,簷水被風吹灑在蕉葉上滴滴答答,清溪流水的淙淙淺吟,宛若一支小夜曲在催人進入美妙的夢境。啊,醉人的桂林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