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一法師緘口不答。
“師父,我還記得那日你又說,愛國是世人最大的忠。”李德山誠懇地道,“眼下綱紀不修,官可錢買,政以賄成,剝民刮地,無惡不作,對外屈膝,瓜分之禍,迫在眉睫。今晚一批反清複明熱血之士,將在坡後聚義,師父可否以慈悲為懷,借佛為他們種下一個遠因,栽下一個善根?”
“佛門雖廣,終有偏遺未淨之隅;佛法雖大,難管紅塵凡夫之緣。山林野僧,不問世事,心如止水,形同枯槁。施主之求,實難回複。”冷一臉上皆散淡神情。
“德山萬祈迷津指航。”
“為善積德,何愁無路?善即是路,德即是路。”
“師父,聚義為國,當是佛禮之德。”
“世事輪回,茫茫前程,決非人事所能逆料。”冷一說罷,離座而去。
“師父要到哪裏?”公策問。
“多吉寺。”
冷一出門。公策告知李德山,今晚冷一是有意避開,說罷離去。
原來冷一法師曾是陳開軍中的小文案。大成國失敗,清廷四處大肆搜捕藏匿將士,他在朋友幫助下,先潛入湖南衡山,出家當了和尚,至今削發為僧已三十年。一次,冷一遊廣州三元宮,結識了老道士鄧安。此人曾做過林則徐的師爺,其見清廷腐敗無能,遂遁入三元宮潛修,且與洪門會黨多有聯係。冷一與鄭安一談即合,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後來鄭安知冷一曾在廣西柳州、慶遠一帶戰鬥多年,便叫他回桂暗結豪傑,靜觀時局,伺機而動。他回到衡山,便叫公策一同回桂,借住開山寺作聯絡。昨夜公策講了韋五洲的來意,他礙於是借住,不便多言,遂決定避走多吉寺。
李德山轉入後進齋廳,隻見韋五洲、韋玉卿、李鳳,又剪又縫,紅綢綠緞,金紙銀箔,擺滿了偌大的桌麵,這些都是為今晚開台拜會準備的。
李德山為了打破城廂開台拜會的悶局,這次是下了最大的決心。遊勇要從邊境轉入內地,能否立足,很大程度取決於會黨,要依靠會黨來牽製各府、州、縣的防營和團練。隻要各地會黨形成氣候,遊勇才具有紮根之地,占有與清軍周旋的廣闊空間,具備與清軍擺開陣勢決戰的條件。會黨的組織係統,不必照搬遊勇,隻能沿襲洪門,這樣才利於層層掌握和發動。正因如此,這次,李德山決定讓張誌鴻先打出“兄弟會”的旗號,先把城廂、四把、小長安,三地形成一線,以和睦黃氏兄弟的聚英堂為後盾拓開局麵。為此,昨天他還特意叫張誌鴻去了和睦。
張誌鴻道:“山哥,我出去看表哥他們來了沒有。”
李德山道:“五洲、玉卿,一起走吧,我去看下開台的地方。”
李德山數人來到坡頂。這裏四圍樹林繁茂,綠蔭如蓋,宛若屏風,中央一個大草坪。在此抬頭隻見群峰聳翠,俯視可見大道小路,真是一個開台拜會的好地方。李德山放眼遠處,隻見前方道路上黃塵騰起,幾匹馬似疾風一般朝雞嗚寺方向馳來。
黃飛龍、黃飛虎他們來了。黃氏兄弟一跳下馬,抱著李德山又拍又打,興奮地問起三省邊的情況。“很好呀。”李德山眼裏閃動著火焰般的光采,“陸大哥特意向你們兄弟問好。”
黃飛龍說:“山哥,這次我和你回去。”
黃飛鳳道:“我也去。不打仗,手癢得很。”
黃氏兄弟都曾參加過抗法戰爭,黃飛龍還當過棚長。裁營後他倆曾隨陸亞發轉戰了幾年,後來回鄉務農。黃氏兄弟精明幹練,見多識廣、胸襟開闊、有勇有謀、在和睦一帶搞得很是紅火。
李德山笑道:“我們就要殺回來了,你們還去幹什麼?再說你們一走,堂口誰理?兄弟誰帶?”
黃飛龍道:“山哥,今晚小長安、牛鼻水防營的三十多個兄弟也要入會。
李德山笑道:“好!他們幾時到?”
黃飛龍道:“日頭落山之前。”
夕輝褪盡,雲影無光,坡上的樹林竹叢,已被升騰的霧靄籠罩得一片朦朧,高高的山峰被漸濃的紫嵐包裹,顯得格外黝森。
一隊隊的人,從不同方向彙攏而來。
月光下,展現在眾人麵前的是一個神秘而又彌漫著殺氣的世界。
遊勇把開台拜會稱為“入灣”。草坪上已用竹竿和樹枝,分別圍成兩層,分別象征著外城和內城。兩城都分有前門後門,門有守衛。內城中的土台,已布置成神壇,四周插著五顏六色的綢旗,旗上沒有任何文字或圖案。一排裝著白米的竹筒當成香爐,插滿大枝香,高燃龍鳳燭。桌上擺著碗碟杯壺盆缽果餅,兩邊排列刀槍劍戟兵器。外城四角燒起四堆熊熊大火,算是“庭燎”。
披頭散發的韋五洲,左袒露胸,手持鋼刀,把將要入會的兄弟們帶到外城,一聲口令,眾人刷地蹲伏,鴉雀無聲,隻聞禮燭嗶叭的聲響。這時,黃氏兄弟等一些人持刀在手,裝束嚴謹,來往巡視,各司執事,一臉殺氣。突然,韋五洲猛地一吼,李德山威風凜凜,從外城經內城登上神壇。
李德山是今晚“入灣”的“豬母”。他穿著遊勇標準特色戎裝,一頭散發,包以黑布長頭巾,巾的兩端繡絲線狗牙邊,在額頭上一裹作重疊人字,而將兩端垂於左右胸前。為顯得威武,額上頭巾緊勒眉角,眼角上豎,一副英武的神氣。他上身穿黑布對襟密銀扣短衣,黑布寬腳長褲,腳穿綠羊皮單梁鶯哥黑布扣鞋。腰間是閃閃的長銀練,左邊掛著一把龍州七寸短刀,右邊插著一支德國連發手槍。胸間口袋掛銀練銀表,三層外衣,一律敞襟不扣。
韋五洲大聲一喝:“入——灣——囉!”百多號人全部肅立聽令。他又一聲令下:“過火焰山!”張誌鴻帶頭跳過四堆“庭燎”,接著率眾人魚貫進了內城,準備上“刀山”了。當張誌鴻一到“城門”,黃氏兄弟兩把鋼刀,立即交叉架在他的頸上,大聲用廣東話問道:
“番鬼佬殺不殺得?”
“殺得!”
“光緒皇帝殺不殺得?”
“殺得!”
“貪官汙吏殺不殺得?”
“殺得!”
當張誌鴻過了“刀山”,又來到了一個“關口”。兩個持槍的守兵一攔,遊勇打扮的韋玉卿大聲喝問:
“要雨?還是要風?
“要風。”
韋玉卿扯過張誌鴻的耳朵,猛朝耳內吹了口熱氣,放人過關。一個個過了關的人,整齊地排站在李德山的身後。
李德山右手舉刀,猛在桌角上“訇”的一拍,再“霍”的一刀,將左手拿的公雞砍斷雞頭,順手將雞血滴入酒盆中。他又抓起一個個兄弟的左手,依次在中指尖劃了一刀,滴血入酒,用手一拌,然後舀起一杯血酒,口中高唱四句歌訣:
飲了紅花酒,壽命九十九,
再加一個九,一百零八壽。
一個人喝完血酒,就算“入灣”了。“一百零八壽”,就暗合著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在這一套“入灣”儀式過程中,李德山這個“豬母”,也就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又一個“豬仔”。
清冷的月色下,一張鮮紅板凳,紅得使人感到一陣寒腥。李德山將要主持“坐紅板凳”了。按規矩凡是新開堂口,總要找一個罪大惡極的官府鷹犬,或嚴重違犯會規的會徒來坐“紅板凳”,這就是“血祭”。
蔡清被五花大綁推了上來。那晚他被裝進布袋之後,就被拉到一個廢煤窿中關了起來。眼下蔡清見此情景,深知必死無疑,坐在紅板凳上,臉如死灰。
韋五洲宣讀祭文,曆數蔡清屠殺會黨罪惡。然後,李德山捧著線香,對天地一揖,嘴中念念有詞,把線香插進竹筒裏。香煙嫋嫋,林濤陣陣。突然他大喝一聲:“開刀!”
黃飛龍、黃飛鳳立即拽著蔡清雙手拉下板凳,往地上一按。黃飛龍拉住蔡清的辮子,伸長了他的頸脖,黃飛鳳猛地舉刀一砍……
小寡婦和幾個女姐妹,緊緊地閉上眼睛。
第二天,李德山、韋五洲、韋玉卿離開羅城,前往桂林與玉林會黨頭排大爺李立廷、湖南哥老會龍頭大爺馬福益的特使謝壽祺相會去了。
四
“英雄亦平等,隱逸有高才,更問岩深處,桃花開不開?”
桂林。
一隻畫舫,漸漸離開了伏波山對岸的二江口。漓江北來在此分流,俗稱小東江,曲折繞過伏龍園至花橋,與靈劍溪彙合,經月牙龍隱出穿山與鬥雞山之間,然後與大江合流東下。自宋代始,從這裏到穿山都是遊人的好去處。漓水如練,行樹掩映,菜畦青綠,田園風光,一路盡是宜人景色。畫舫在波瀾不驚的水麵上緩緩行去。畫舫裏圍桌坐著四男四女,笑語輕言,扭軸撥弦,引來過往舟楫好些目光。
“德山哥,這個妹是桂林城有名的‘白畫眉’,你看是來板桂戲,還是來支越調?”金鳳拿起月琴,含笑問道。
“今天是立廷大哥做東,還是他先點。”李德山指著比自己年長五歲的李立廷道。
李德山、韋五洲、韋玉卿前天到了桂林,就在漓江春酒樓與李立廷、謝壽祺相會了。老板廖有源是桂平人,跟李德山是拜把兄弟,抗法時在大刀營當司書,裁營後當遊勇,一直掌管錢糧賬目。前年陸亞發要在桂林設秘密聯絡機關,李德山就從鴉片保護費中提了一筆大款,叫他來租屋辦酒樓,負責搜集情報和四方聯絡。昨晚大家談了一夜,甚是高興。今天韋玉卿要協助廖老板辦事。李立廷就特意叫了車同巷祥樂班的相好鬱芸芳,還叫她邀了同班的金鳳、蘇如鶯、陶如蘭來泛舟秋遊。
李立廷笑道:“要講客氣,那就讓湖南兄弟先點。”
李立廷字仕朝,陸川人氏,其父曾在陸川參加太平天國起義,後被捕拘禁了五年,直到同治元年才釋放,次年得最小的兒子立廷。李立廷體格魁梧,性格豪爽,極重義氣,好交朋友,加上嗜武術、嫻拳棍,聲名也就江湖遠播。這些年他在平樂圩以開“寶鋪”為名,廣結江湖好漢、四方豪傑,現在已是玉林五屬會黨的頭排大爺,管著廣西最大的會黨堂口。謝壽祺本來是上個月要去陸川的,李立廷因為已得到了李德山將回羅城的消息,也就叫韋五洲約李德山同來桂林相會。
謝壽祺聽蘇如鶯是湖南口音便道:“我愛聽湖南花鼓戲《劉海砍樵》,不知妹子會麼?”
“不敢講會,隻能是獻醜。”如鶯用指尖在謝壽祺額上一點,笑吟吟地道:“我演秀英,你就演劉海哥了啵。”
謝壽祺道:“好的。“
如鶯和謝壽祺唱罷,李立廷點桂戲《拷紅》。鬱芸芳起板,唱了紅娘一段,眾人齊聲叫好。再下,韋五洲點陶如蘭唱了一曲越調《尼姑下山》。
芸芳對金鳳道:“妹子,山哥是跟番佬打過仗的,你不妨將劉永福陣中娶花哥的那段唱一回?”
李德山道:“還有這樣的曲目?”
“有。”金鳳纖指在弦上一撥,甜脆的話音如珠落玉盤一般,“那是新編的一曲桂林文場,是唱劉軍門率黑旗軍打番鬼佬的。”
這時,隻見幾個妹子拿起拍板、杯碟、筷子,伴著懷抱月琴,自彈自唱的金鳳敲打起來。這支文場曲子是根據《花哥曲》改編,講的是劉永福手下的女首領花哥的故事,文場曲調本已動聽,加上金鳳婉囀的嬌喉一唱,更使得一江流韻、水止魚沉。
“我是個飛行絕壁的小花哥,我是黑旗隊裏一個女領軍。劉將軍,劉將軍,他是上思州出的大奇人!太平人不做做強盜,出了鎮南走越南……”
李德山知道,金鳳這寥寥幾句已點明了劉永福的身世和起家經過。金鳳接下的詞,唱了法國占領西貢,過了紅河,越王招劉永福為三宣大都督,要借黑旗軍抗法。待一段猶如石破天驚的過門響過,隻聽金鳳唱道:
“軍中練有飛雲隊,空中來去若飛仙。銜枚夜走三百裏,跟著將軍到宣光。敵軍紮營危崖上,沉沉萬帳月無光。將軍忽然叫我去,微笑撫我肩頭道,若能今夜立奇功,我便和你做夫婦。”
這時,李立廷笑道:“嗬,這個劉永福真會哄妹仔。”引來了一陣歡笑。此刻,金鳳唱得更是眉飛色舞:
“我得了這個稀奇令,英雄應該去拚命,刀光照見羞顏紅,我向後崖出奇兵。三百條蠻腰六百條臂,宛若銀蛇雲際沒,鸞刀落處人頭飛,番佬丟槍炮不及燃。安鄴喪命崇英逃,中國人一戰逞英豪!”“嘭”的一聲猛響,隻見李德山鐵青著臉,一拳打在桌上:“不唱了!”說罷,朝船頭走去。
李德山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刺痛。清廷將中國軍人用鮮血換來的勝利之果,可恥地廉價拍賣了!今日的大清國,賣官鬻爵已成行市,貪頑賄進,賢能退避。文則無愛民盡職之臣僚,隻知搜刮民脂民膏以自肥;武則無忠勇愛國之將校,但知克扣軍糧軍餉以中飽。廣西民謠道:“一鋤供官,二鋤吏,三鋤甲差,四皂隸,五鋤六鋤頭人把事,七鋤才鋤到自家。”這其實是整個中國的縮影。一邊是貧困與屈辱,一邊是荒淫與無恥!
“山哥,是我唱不好惹你生氣了?”金鳳來到船頭,悄悄地依著李德山坐下。她剛才聽說了,他曾在戰場上四次負傷。
“不,是我脾氣不好。”
“山哥,你看我能學得像花哥嗎?”
“你要學花哥?”
“是的。我做你的花哥不好麼?”金鳳燦然一笑。李德山與金鳳火辣辣的目光一碰,他趕緊將臉轉了過去……
畫舫過了龍隱岩,順流而下穿山,畫舫泊了,芸芳她們留下,李立廷等人則登岸而去。
他們先到石虎廟上了香,然後朝穿山走去。夾道古楓,秋葉如花,自宋以來,這裏便是桂林唯一觀賞秋山紅葉的勝地。俯臨溪流,山頭巨岩,南北洞穿,俗稱穿岩,穿山因此得名;它又稱月岩,因遠看形似滿月。宋人胡伯園書“月岩”兩字刻於南洞口。站此目送漓江東去,帆影點點,水碧峰翠;北眺桂林,山環水繞,天上人間;臨高俯視,石壁千丈,雲繚藤蘿。難怪胡伯園詩中有“飄然欲禦長風去,冉冉白雲腳下生”之句。
李立廷道:“山弟,傳說穿岩是伏波將軍一箭所穿,若我們兄弟中有此一英雄,還愁大業不成!”“天下風疾雲湧,定有英雄倍出。”李德山認識李立廷十多年了,知其是個要在世界上做番大事的人,指著石壁上的詩句道,“大哥,你看這‘英雄亦平等,隱逸有高才,更問岩深處,桃花開不開’寫得多好。古往今來,將相無種,春風拂來,桃花必開。我看,你和湖南馬福益大哥都是當今英雄。”
謝壽祺笑了,他想寫詩的未必本意如此,但經李德山這麼解讀,也順理成章。馬福益是個在長江中下遊跺一腳,大地都要動三下的人物,早已是英雄了,康有為、孫文都曾派人找他聯絡。這次他從湘來,原本是想將廣西遊勇、會黨納入馬的旗下,但經昨夜交談,發現桂省遊勇根本就不把各省會黨當回事,認為會黨烏合,搖旗呐喊尚可,真正可與清軍匹敵的惟有廣西遊勇,也就是說,馬福益隻是配角。李立廷、李德山都持這種觀點。最後兩李與謝壽祺隻達成加強聯絡意向,並無具體協議。謝壽祺卻認為,廣西雖有十萬能衝能打的遊勇,但缺一個經天緯地的帥才,隻是不便點破罷了。
其實,謝壽祺哪裏曉得,李立廷已打算舉旗了,軍師是廣東茂名人毛星樓。這時,對麵鬥雞山上傳來一陣笑語。循聲望去,隻見從壽佛塔裏走出一撥人,為首者不過三十八九歲年紀,頎身長髯,麵皮白淨,額角高突,眉目雖然疏淡,兩眼卻炯炯有神,盡顯一副指點江山的氣勢。李立廷眼睛一亮,這不正是前天陪二哥立淵,專程去風洞山景風閣拜見的康有為麼?
五
康有為要離開桂林返粵,岑春煊決定入京銷假覲見皇上。
一八九七年三月,康有為第二次到桂林講學。這一次住了六個多月,事遂人願,可圈可點之事甚多。然而,最近他接到最得意的大弟子梁啟超來信,知其在湘被守舊派中傷,將被迫離去。康思考再三決定先行返粵,然後赴京向光緒皇帝上書。今天,被譽為廣西頭牌公子的岑春煊要為康餞行。
岑春煊是光緒十五年病故的雲貴總督岑毓英三公子。一八六一年,他出生於廣西西林縣那勞寨,原名雲靄,後改名春澤,再改為春煊,字雲階,時人亦稱岑西林,背地又叫他岑老三。他應乙酉科廣西鄉試,中第二十八名舉人。旋入京師學習,期滿留部候補。時值聖上號召為海軍報捐,他給海軍衙門捐了一大筆經費,奉旨以郎中即補。他真是太幸運了!光緒大婚時他任幫辦處總辦,又獲特旨盡先升用。己醜丁憂,闋滿回京。奉旨補授光祿寺少卿,旋遷太仆寺少卿,署大理寺正卿。大理寺衙門雖無實權,不像六部顯貴,但終究班列九卿,算得上朝廷的大官了,時年三十一歲。數年間,岑屢獲超擢任用,從一個舉人,升到從二品,亦屬同輩中的異數。
岑春煊出身顯貴豪門,曾是京城有名惡少,紈絝子弟,稍長讀書,倒也明白事理,深知大義。其父長期在雲南前線禦法的愛國熱情、民族精神,給他影響極深。甲午中日戰爭爆發,自請赴前線效力,奉旨到節製關內外各軍的欽差大臣劉坤一處委用。山東告急,有旨責令派兵馳援,經岑自請,劉派其總理煙台營務處。日軍見山東有備,舍煙台而轉攻營口。劉坤一令岑春煊增援,誰知岑又奉旨率部到天津候諭,卻傳來了李鴻章已在日議和成功,兩軍停戰的消息。《馬關條約》簽訂的消息傳來,猶如天崩地裂,日亡月歿一般,中華民族遭受到了史無前例的打擊和恥辱。岑春煊建功立業的希望破滅,在悲憤中病倒了。就在他萬分沮喪的時候,突然他與中國眾多有識之士一樣,驚喜地仰望著一顆政治明星冉冉升起。
岑春煊在鬆筠庵諫草堂結識了政治明星康有為。
這鬆筠庵本是明朝大臣楊淑山的故居。諫草堂就是楊淑山冒死起草上皇帝書的地方。在草堂,岑春煊第一次見到康有為,並被康的演說深深打動。那天,珍妃的老師文廷式和一批官員來了,兩次參預朝鮮事件的溫處道袁世凱也來了,滿堂皆是都城英銳,京華才人。康有為一麵演說,梁啟超一麵整理,最後形成大意為,一曰拒和,二曰遷都,三曰變法的上書。然後一千三百餘名舉人,由康有為、文廷式領頭,從鬆筠庵出發,一路張貼揭貼,一路呼喊口號,浩浩蕩蕩往都察院湧去。康當時尚是不通籍的布衣之士,竟作出讓四海震動的“公車上書”之舉,曆史使他成了中國變法維新的一麵旗幟。
上書之後,康有為授工部主事。他沒有到衙門上班,卻創辦起《萬國公報》,發揮公車上書的主旨,宣傳富國強兵之道,國家振興之源,教民養民之法,一陣維新之氣撲麵而來。接著,康又成立“強學會”,入者頗眾。桂籍京官岑春煊和“半塘詞人”王鵬運等都入了。李鴻章也表示要入會,但強學會將他視為漢奸禍國殃民者之流,不僅不同意入會,還拒收其所捐的二千兩銀子。強學會對於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捐的五百兩銀子卻表示感謝。袁世凱也捐了五百兩。
強學會也大大觸怒了朝中頑固守舊的王公大臣。禦史楊崇伊上奏攻擊強學會;大學士徐桐等也群起彈劾康有為,強學會被封。康知在京師已事不可為,遂到上海成立強學會上海分會,岑春煊擔任分會委員。善於看風使舵的張之洞見風向不對,查封了上海分會和《強學報》。康有為見上海立不住腳,隻好怏然返粵。岑春煊亦覺心灰意懶,稱舊疾複發,請假開缺,回桂林閑居,暗中卻策動康有為再次來桂林講學,結果如願以償。現在康要返粵了,設宴餞行是一定的。
午睡起來,岑春煊正在書房裏看剛出的《廣仁報》,門人通報康先生來訪。岑春煊披衣正欲出門,康有為在弟子馬道凝的陪同下來了。
康有為笑道:“西林兄,時候尚早,就在書房坐談好了。”隻是那青年學子馬道凝不待上茶,便禮貌告辭了。
岑春煊道:“康先生,道凝既陪你來,怎麼不坐就走了?”
“他有事。神童啊。”康有為由衷地稱讚道,“上午,道凝到景風閣問我一些有關《孔子托古改製考》《新學偽經考》中的一些疑難,所言無不切中關鍵。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有如此見識,難能可貴啊。西林兄,我看道凝明日當是棟梁之材!”
馬道凝,字厚山,後改名君武。曾化名馬桐在《廣仁報》上發表文章鼓吹維新,頗受康有為器重。後來留學日本,從康梁信徒轉為追隨孫中山革命。辛亥革命後曆任實業部長、總統府秘書長、廣西省長,以及交通、司法、教育等部總長。馬亦是著名教育家、科學家,被譽為“一代宗師”。這是後話。康有為和岑春煊談起梁啟超離湘,頗為悵然,迭聲唏歎不已。
梁啟超字卓如,號任公,廣東新會人。梁十一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人,正當少年得誌、前程似錦之際,他轉入了“萬木草堂”就學,成為康有為最得意的門生。張之洞封了上海《強學報》,汪康年接手,改名辦了《時務報》,請梁啟超為主筆。梁每期至少有一篇文章,他的文章激情澎湃,才華橫溢,使人讀之有滔滔江河一瀉千裏之感,又好比地火奔突於胸,隨時都將迸湧出來一般。此時,銳意革新的陳寶箴出任湖南巡撫,在三湘四水大力推行維新變革,使湖南倍受世人矚目。長沙創立新式的時務學堂,特聘梁啟超為中文總教習。可是,由於一批頑固守舊勢力,在京城唆使人向朝廷上書,在下糾集人對學堂進行詆毀,使得形勢發生逆轉,新政推行越來越顯得艱難。梁啟超在此背景下被迫離湘返滬。
岑春煊與梁啟超在上海交往甚密,此時傷感地道:“康先生,卓如離湘,這不意味著我們又敗了一陣了麼?”
康有為呷茶不語。
岑春煊似有所憂地道:“我就怕廣西變成湖南第二。倘若如此,先生這次來桂的一番心血豈不白流了?”
康有為上次來桂林是光緒二十年。那年康第一次進京上書失敗,回廣州開辦“萬木草堂”,並應桂林籍門生龍澤厚之請前來講學。當時康的地位僅是舉人,而桂林“孝廉”、“秀峰”、“經古”、“宣成”四大書院的山長都是翰林,除了孝廉山長外,其他對康頗不以為然,有的甚至避而不見。官府也不太重視。桂人稱康“聖人”有之,呼“怪物”亦有之。這次康在桂八十餘日,大多寄情於山水之間。在講堂上,康則要弟子“尊孔子之教,發求仁之義,厲誌士之友,開人民之智,講救國之法,”同時大力傳播他的“大同”、“改製”學說,並寫作了《桂學答問》。
第二次康有為來桂,真實的背景是因張之洞封了上海《強學報》,被迫南下廣東避禍的。這一內情除岑春煊少數人知道外,其他人均蒙在鼓裏。康這次來桂,身分已是不同,既是進士出身,又官授工部主事,更頂著“公車上書”首領的眩目光環,也就引起各界高度重視。廣西巡撫史念祖對康十分地推崇。布政使遊智開思想本是傾向維新。按察使蔡希邠是康的故交密友,因此包了康在桂的一切開銷。再加上岑春煊、唐景崧、周璜這些桂林城的頭麵人物,熱情歡迎,款待優渥,擺宴唱戲,贈詩和酬。康門弟子更是大張旗鼓地宣傳造勢,康氏第二次蒞桂真是無限風光!
這次康有為是帶著強烈的政治目的來了,想把廣西變成第二個湖南。梁啟超在湖南組織了“南學會”,成立了“時務學堂”、創辦了《湘報》。康就與岑春煊等商議,在桂林組織了“聖學會”,成立了“廣仁學堂”,創辦了《廣仁報》。康吸取了北京強學會因鋒芒太露,結果授人以柄,導致被封的教訓,而將一切置於朝廷尚可容忍的框架內行事。他在為“聖學會”起草的章程中,就將“上以廣先聖孔子之教,中以成國家有用之材,下以開愚民蚩陋之習”為己任,具體運作上要求與會者要“庚日拜經”,以表明尊經尊教。《廣仁報》的經費由各方捐贈,岑春煊、唐景崧讚助最多。報紙打出“講明孔教,表彰實事,次及各省新聞、各國政治,附焉會中事物”的旗號,每旬一冊,刻板線裝。設論說、時事新聞、地方要聞、中西譯述、雜論、短評等欄目。內容以外患日迫、國勢日弱、變法維新為中心。這是廣西最早的報紙,一問世就令人耳目一新。
巡撫史念祖向朝廷條陳廣西維新事項,擬開采煤礦,推廣利源,練兵製器,設育才館,以圖自強。他又接受康的建議,劄洋務局以飭各府廳州縣及百卡,訂閱維新派辦的澳門《知新報》,在全境宣傳維新變法。這樣一來,康的一係列舉措都打上了正統官方色彩。
康有為為了培養骨幹力量,對廣仁學堂傾注了極大心血。學堂設在依仁坊彭公祠。史念祖、蔡希邠從庫銀中撥出萬金巨資,作開辦和購書經費。招生四十名。課程設經學、中西曆史、中西地理、宋元學案、諸子語錄。康講《春秋公羊傳》,注重講孔子改製、劉歆偽經通三統三世等微言大義;講《禮記·禮運篇》的大同意義;講《荀子·非十二子篇》的學術派別,《莊子·天下篇》莊子的尊孔,和《墨子》《史記》等等。康尤其重視講授中國學術的源流,政治革新的趨勢,以及他所著的《孔子托古改製考》《新學偽經考》。康在桂六個月,還撰了《春秋考義》《春秋考文》《日本書目誌》等書。廣仁學堂的開學,使廣西風氣為之大開。
康有為來桂完成組會、辦報、辦學三大事,被《知新報》譽為“中國第一美舉”。現在岑春煊擔心這一切可能將毀於一旦,康有為也深有同感,梁啟超被迫離湘,就是一個不祥的信號。
岑春煊道:“想不到陳寶箴一個堂堂巡撫,竟抑製不住陳腐勢力的猖狂。”
“威權太重,尾大不掉啊。你想,王先謙是湖南文苑首領、國子監祭酒、嶽麓書院山長,葉德輝是長沙城內最著名的學霸,兩榜進士出身、當過吏部主事,他們帶頭興風作浪,豈是輕易就可壓抑住的?他們是先擠走卓如,下個目標就是陳右帥了。”
“陳撫聖恩正隆,要扳倒他,可沒那麼容易。”岑春煊有些不以為然。
陳寶箴由直隸布政使調任湖南巡撫,時年已六十四歲了。他是一個誌大氣雄的政治家,他對甲午戰爭的慘敗十分痛心,內心早存變法圖強的願望。因此,他一到任就劾罷了十多名官員。同時又采取一係列措施推行新政,改良社會,開辦學堂,培育維新人才。一時間,風氣大開,全國矚目,甚至還受到了光緒皇帝的特諭嘉獎。陳寶箴的兒子陳三立是岑春煊的摯友。
康有為道:“問題不是在皇上,是在張之洞。”
“張之洞?”岑春煊眼睛都睜大了,“不可能吧,張製軍雖對上海強學會過分了些,但畢竟還是主張變法維新的開明之人。”
“這正是他老奸巨滑之處。”康有為是不把一切人放在眼裏的。他喝了口茶,十分尖刻地道:“西林兄,張之洞所做的一切,都是圍繞一個‘我’字。強學會成立之時他支持,是為了撈取名聲,風向一變,不是變了?他對於湖南新政,是以他的標準來衡量,唯一的原則就是不能影響他的仕途。你想一想,易鼐在《湘報》上登的文章有什麼錯?不過是提出了一個君民共主的主張。可是張之洞卻親自寫信給陳右帥指責說,‘近日新出《湘報》其偏尤甚,近見刊有易鼐議論一篇十分悖謬,見者人人駭忿。’你看,總督以如此口吻來指責,陳右帥這個巡撫今後還敢講什麼話?張的這般態度,無異於是給王、葉撐腰!”
岑春煊認為康的分析有理,但他對張之洞卻是恨不起來,其中除了他與張的兒子張立人是好友之外,他也佩服張在兩廣總督任上,能與雲貴總督岑毓英力主強硬,不惜一戰;戰火一燃,又能互通聲息,協調步驟,終於取得了中法之戰的大勝利。張之洞做事還不算絕,雖首鼠兩端,但總要比頑固守舊的剛毅、徐桐之流強。另外,岑春煊也漸感外界對“康聖人”太偏激的微詞,也並非全是虛妄。康有為博學多才,頗有愛國熱情,又富於理想,但卻有著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剛愎自用,不能容人,又驕傲又自信,容不得任何其他不同的意見和聲音,隻相信惟有他的理論學說才是救國救民之途,才能給中華民族帶來希望和生機。他的心靈深處,隻是相信自己和康門弟子,相信隻有他們這些人權柄朝綱,才能挽救大清國於既倒。正是由於他的這些弱點,使他在事業上一再受挫。此刻,岑春煊更關心的是下一步怎麼辦?他從湖南的情勢也悟出了些東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