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康熙譽於成龍是“天下廉吏第一”,天下也就知道了羅城。
一八九七年,清光緒二十三年。
深秋了,夕陽瑰麗的紫紅色霞光,濃抹淡染著鳳凰山下的羅城縣城。
從遠方通往縣城的官道上,三騎快馬,蹄下生風,一路揚鬃而來。紅馬上的人短衣輕裝,精壯幹練,眉宇透出的威武又帶著三分儒雅,他就是幾天前離開龍岸圩,再從天河轉來的李德山。李德山,字昭亭,別號澤三,今年正好三十而立。身後兩騎,一個是岑溪人,在柳城做裁縫的韋五洲,一個是平南人韋玉卿,都是二十多歲年紀。三人到了垂柳依依的西門橋頭,下鞍牽馬,走過石板橋,來到西門城樓下。韋五洲前往縣衙,李德山和韋玉卿奔向鳳凰山。
路邊粥廠中的幾個外路客,正津津有味地刮著仫佬人舂著老蒜扭、豆角酸、嫩薑的辣椒缽。六旬老者銀七公瞟眼來人,煙袋往桌腳磕了兩下,貌似不經意地隨口道:“你有五祖,我有六祖。”
韋玉卿道:“你有荷包,我有兜肚。”
李德山隻是淺笑不語,下得馬來,順手扯根路邊馬尾草,打個三環結,鞍上一插,徑自登山而去。隨著絢麗的夕暉變成悅目的金黃,翩然若飛的鳳凰山流光溢彩,真像一隻銜書的丹鳳。城廓築於康熙年間,署衙老街在城內;東門外則是無城牆的新街,雲集蘇杭絲綢、什雜、米行、圩鋪。西門河清澈明淨,波光閃閃,垂柳煙樹,宛如一條晶瑩玉帶。沿城一帶,楓葉緋紅,柿林金黃,桂樹暗紫,一株株古榕淹在夕嵐暮靄中,猶如黛綠的浮雲。天下人若講羅城,必講被康熙譽為“天下廉吏第一”的於成龍。他經曆知縣、知州、道員、臬司、藩司、巡撫,一直做到兩江總督,初仕之地就在羅城!曆朝曆代多少達官顯貴已煙飛雲散,惟有於成龍留在仫佬山鄉。多年失修的城垣,殘損不全的城堞,以及變成鉛黑老舊的城樓,眼下經那金黃的霞光鍍過一層,整個古城倒顯得格外地深沉莊肅,似乎有一種厚重的底蘊在支撐著,相信總有一天會像鳳凰浴火重生!
李德山坐在鳳凰山上,環視著四周高山、峻嶺、隘口,漸被這可攻可守,可進可退的地勢所打動。他作為一個從戰場上衝殺過來的人,對任何一個可能的布陣廝殺之地,都顯得格外地關注,特別是這個硝煙一直繚繞的羅城。
民謠雲:“羅城武陽岡,三年反一場。”這既道出了羅城頻頻造反的強悍民風,也道出了此地是兵家必爭之地。清初順治年間,南明名將郝永忠、李定國、龍韜攻陷羅城,殺清廷首任知縣許鴻儒和副將沈幫清,屯兵據守,前後與清兵周旋戰鬥十餘年。道光、鹹豐年間,羅城會黨首領朱小明起義,先後與大成國陳開、李文茂合軍。石達開回師廣西,賴裕新、孔亞福部占據羅城,改為“朝陽縣”,戰事直到一八六一年始平。堪輿家說,羅城係鯉魚地脈,某年某日,鯉魚打挺,必出英雄,幹出一番倒海翻江的大事來。
縱觀古今,一個人若甘心十年寒窗苦讀,老死也想熬個功名正途,天下定當少了好多事情;一個人若真能安貧樂道,老實躬耕務農,人世間也就會少了許多煩惱。天下可偏偏不是這樣。如果李德山潛心讀書,憑其聰明,定能考中秀才;如果他讀完那幾年書,老實經營,肯定也是一方豪戶。可他偏是聽著金田父老講敘洪楊故事長大的人,自幼就愛練拳腳,心存了謀反之誌。休學後,他先拜桂平西山龍華寺一個身手非凡的老僧為師,習文練武,寒暑三載。隨後又入廣東少林寺四年,除了練就一身少林功夫,還閱讀了大量雜家、兵家、陰陽、醫卜典籍,被鄉人視為文武兼備的奇才。中法之戰爆發,李德山投到馮子材麾下任大刀營管帶,本想從此做番大事業,想不到清廷竟獲勝求和,使中國軍人大感羞辱。李德山壯誌未酬,不顧馮老帥的苦留,便與先鋒營管帶陸亞發,後軍左營管帶褚大,幫帶歐四等人甘願淪為遊勇,率數千被裁兄弟,在鎮南關外的諒山、文淵、高平一帶,以及桂、滇、黔邊界輾轉周旋,眨眼就是八個春秋。上月,韋玉卿帶著玉林五屬會黨頭排大爺李立廷準備擇日起事,力請遊勇支持的密信,從玉林趕往隆林找到李德山。陸亞發、褚大、李德山、歐四一研究,決定正好乘機轉戰內地。大計定了,李德山取道淩雲、東蘭、河池、思恩,進入三防再折下龍岸,沿途發現各地民怨沸騰,隊伍若回桂西北,當成蛟龍入海,縱虎入山之勢。現朝廷腐敗,天怒人怨,正是風雲際會,激萬千誌士仁人聯袂而起的大好時機。
李德山作為熱血軍人,中日之戰使他感到從未有過的震驚!屈辱!悲憤!
甲午戰爭以中國慘敗告終。曾不可一世的湘軍在日軍麵前一觸即潰,自命勁旅的淮軍也不堪一擊。花幾千萬兩銀子,費了數十年心血建起來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滅!全權大臣李鴻章在日本強權的威脅下,簽訂了《馬關條約》,不但把台灣割讓給日本,還要賠償白銀二萬萬兩!中國沸騰了!全國一千三百名在京會試舉子憤而上書。馮子材在海州軍次,悲憤欲絕地說:“我今日的痛心,視乙酉的十倍也!”消息傳到紅水河邊的遊勇營地,李德山和兄弟們抱頭痛哭,眾人舉槍朝天怒射,密集的槍聲化成紅水河的狂濤,卷起拍天的激浪,雷霆般地滾向天際……
近年廣西之事,同樣使李德山感到切膚之痛。
法國誘迫清廷簽訂《中法續議商務專條附章》,增加越南鐵路接入桂境條款,建立對汛製度,公然將廣西劃入自己的實力範圍。英國則根據《中英續議緬甸條約》附款專條規定,在梧州設立海關、領事館,從此廣西東大門洞開。
李德山和韋玉卿又議起遊勇轉入內地之事。
韋玉卿道:“山哥,如果遊勇依托龍岸、黃金這兩個糧倉屯兵羅城,棋子就好動了。”
李德山道:“隊伍是要拉回來,但不宜馬上開進羅城。這塊風水寶地,緊要關頭才可占用。”
“現在朝廷令桂滇黔三省大兵會剿遊勇,還不是緊要關頭?”
“差遠了。”李德山對官軍會剿顯得不屑。他深知廣西遊勇是一支勁旅,法國人都聞風喪膽,何況那些臨時湊合、缺員欠餉、不肯用命的官軍。他正欲解釋,突聽風傳異聲,便迅疾將兩支三棱脫手鏢打出,轉身一看,隻見一隻黃麂從高岩上滾了下來。
“好鏢!”
李德山循聲往下一看,隻見韋五洲和一個捕快來了,他猜想這便是羅城捕快班頭張誌鴻。一聲道:“誌鴻老弟,獻醜了。”
張誌鴻道:“山哥,五洲以前講你的功夫如何了得,我還半信半疑,這回服了。走呀,酒菜都安排好了。”
這時,山下多吉寺的鍾聲響了,飄過殿宇院牆,飄過竹林古樹,一陣陣傳來。張誌鴻提著黃麂,領頭往城角拐彎的“春怡酒店”走去。
酒店不大,客卻常滿。特別是一些單幫行商、江湖過客,總喜歡到此落腳。其實這些人大多是衝著年輕標致的女老板來的。她姓李名鳳,二十四歲年紀,單身帶著六歲的女兒阿妞,城裏人背地都叫她小寡婦。這兩年因有張捕快撐腰,一般人也不敢對她太過放肆。小寡婦見時候不早,便催堂屋兩個無賴後生離開,說是家有人來,真是不好意思。
一個瘦後生嬉皮笑臉道:“老板娘,你的狗肉弄好了,我還沒有嚐啵。”
小寡婦道:“這狗肉不賣。”
“不賣?不賣老子今天偏要吃!”一個滿臉邪氣的後生把桌子一拍,“入秋天涼,沒有狗肉,那今晚我就拿你當被窩。”
小寡婦俏臉一沉道:“放屁。我早講了今晚我家有客,莫囉嗦,快點走人。”
瘦後生道:“老板攆客,那我們就不給錢。”
“嘿,隻要他肯,我也無所謂。”小寡婦眼睛一翻,順手朝門口的來人一指。那兩個賴皮見是張捕快,嚇得丟下錢就奪門而出,小寡婦格格地笑了起來。
小寡婦的黃燜狗肉是用羅城獨有的煤沙鍋來煎炒煽燜,配上冬菇、冬筍,真是色香俱佳;再用椿芽、紫蘇、花生、酥餅、香油調的味碟,滿屋飄香。幾人圍著地煤爐坐下,酒過三巡,大家便研究起開台拜會的事來。
張誌鴻道:“山哥,這幾年城廂一帶開台拜會不紅火,除了官府鎮壓防範厲害,就是好多人認為,當年翼王幾十萬兵馬回來都難以成事,今天若沒有大英雄出世,難!”
“中國這麼大,總會有扭轉乾坤的英雄出世的。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現在朝廷在上,對小日本都要磕頭下跪,割地賠款;官府在下,卻要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搜刮民脂民膏,稍有點血性的漢子,誰又咽得下這口氣?國不像國,家不像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窩窩囊囊地活,還不如轟轟烈烈地死。其實,一個人死了又算什麼?十八年後還不又是一條好漢。這也就是我和陸大哥等人不歸農,寧當遊勇的原因。”李德山道。
“陸大哥的威名大家都是曉得的。巡防營中不少弟兄都說了,如果裁營,他們就投奔遊勇。”
“誌鴻,你手上掌握有幾多兄弟?”
“如果連三班衙役、巡防營一起算,有四五十個。”
“好!首批拜台入會,他們一定要到齊。這些人見過世麵,手中有槍,還打過仗。嗨,扛過槍的人不一樣啊!”李德山將杯子一舉,“誌鴻,兵在精不在多。先把這些種子收攏,再撒出去,明年就另是一番光景了。幹!”
韋五洲和韋玉卿提議,那天開台一定要找個人來坐“紅板凳”。
“誌鴻,你看拿誰來開刀?這個人首先是要罪有應得,再就是殺了他,一定要收到殺一儆百之效。”李德山說。
韋五洲問:“誌鴻,三班衙役中有這樣的人麼?”
張誌鴻道:“沒有。三班多是本縣人,做事也就不太過分。要說可惡,我看倒是防營哨長蔡清。他不僅對羅城會黨手狠,聽說在馬平縣清鄉時就是濫殺。”接著一籮八串列舉了些例子,最後問道,“山哥,你看蔡清如何?”
“殺!”
李鳳不覺打了個冷顫,她想不到麵善的李德山,一下子竟是滿臉殺氣。這時,隻見阿妞跑來說:“阿媽,羅一簫偷馬跑了。”
韋五洲一愣:“誰敢如此大膽?”
李鳳笑道:“是銀七公的外孫羅一簫,小娃仔一個。”
“羅一簫!這名字取得好呀!”李德山說著走出大門。
羅一簫年幼雙親就先後過世,一直是外祖父銀七公拉扯長大。這孩子靈秀聰慧,天分頗高,可就是調皮得離譜,上山、下河、打架、弄棍,甚至跳城牆之類的險事也敢為。外孫六歲,七公找到沾親的城中舉人尹安善,請他為外孫重新取名破蒙。尹安善,字亞溪。七公說,此童太頑,名當偏文。尹先生道:“那就叫羅一簫。”簫,古之豎笛也。簫同筱。筱,小竹也。具樂人之德,寒篁之性,品格高潔之人也。其實“一簫”也涵括了先生的理想人生、理想人格的執著追求。亞溪先生鄉試中舉之後,本已分補,豈料丁憂,隻好在籍。他作為十九世紀末葉的中國士人,深受嘉慶、道光之際,以龔自珍、魏源、林則徐、陶澍、賀長齡、包世臣、徐繼佘等開創的一代文風、學風、士風的深刻影響。鴉片戰爭之後,不僅大清的王霸之氣已蕩然無存,衰敗之象隨處可見,重疊紛至的各種社會危機,已如蓄勢待發的奔湧地火。如果說,庚子之變、甲午之恥,亞溪先生隻是從報刊感受到的話,那麼,中法之戰於他卻有真切之痛。因為他身為副將的親叔,就是在鎮南關捐軀的。他推崇龔自珍。“劍”與“簫”便是龔翁在詩詞中經常對舉的詞語。其《漫感》詩雲:“一劍一簫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醜奴兒令》詞雲:“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敢恨敢愛,培植情根,即為簫心;敢作敢為,鋒芒畢露,即為劍氣。龔自珍《己亥雜詩》中“亦狂亦俠亦溫文”的詩句,正是“劍氣簫心”品格的注腳。送別時,先生萬端感慨地對七公說:“令外孫劍氣足矣。倘若真能成為龔翁意象中的‘一簫’,那將是羅城之幸啊!”
月光下,隻見宛若一叢火焰在飄飛的紅馬撒開蹄盞,像脫弦之箭向前飛奔,羅一簫死死抓住馬鬃,閉著眼睛,緊貼馬背,白布衣襟飄動著,就像蝴蝶的兩隻翅膀……
羅一簫曾隨外公送貨騎過馬,早就想抖一回威風了。晚飯後他看見店前有馬,也就動了心思。先是圍著馬轉了幾圈,再扯了幾把草慢慢地喂,一會給馬抓背,一會輕拍馬頭,慢慢也就把馬弄得服帖了。羅一簫看火候已到,便把馬牽到石墩旁,先用手指捋捋毛,然後踏墩一躍,上了馬背。紅馬先趵後蹄了幾下,突然飛跑了起來,越跑越快,馬蹄過處,騰起了縷縷塵煙。
危險!李德山知道這是不祥之兆,紅馬很快就要使出絕招了。他縱身上了白馬,朝馬背擂了一拳,白馬便疾風般揚蹄飛去。李德山“噅噅”輕聲叫喚著,紅馬似乎聽到了呼喚,稍微放慢了速度,但當白馬越來越接近它時,紅馬卻以更快的速度狂奔起來,羅一簫的身子左右晃蕩著,眼看就要跌落馬底。李德山急了,大“噅”一聲,打馬猛衝過去,他想把羅一簫橫抱過來,誰知紅馬突然騰空而起,昂首長嘶,把馬背上的人一下就往天空拋去。李德山早已料到紅馬這一招,隻見他霎地立起身子,雙手一張,將從空中落下的羅一簫穩穩接住。
羅一簫被放在堂屋的躺椅上。當他睜開眼睛,看見李德山關切的麵孔,蒼白的臉泛出了羞澀的紅暈,馬上又閉上了雙眼。
李德山道:“誌鴻,這羅一簫你得用心栽培。”
張誌鴻道:“山哥,我有何能耐栽培?”
李德山道:“你先教他練‘飛腳連環錘’和‘摟樁’,其他的功夫,待我下次回來再說。”
“老板娘。”遠處傳來粗大的喊聲。
李鳳到門口一看,見是蔡哨長來了。她叫李德山他們到後屋去,自己反手將門一關,亮著嗓子,甜甜地大聲道:“蔡哨長,我正要找你呢。”一個大膽的想法突然在她腦中一閃……
二
小寡婦施美人計,蔡清想不到索命的竟是拆字先生!
今天逢圩。
三六九,圩上走。眼下近八月十五,日子過得再緊,天下再不太平,羅城人都要趕圩,特別是後生哥、妹仔家更是要來,因為現在是“走坡”的時節。
小寡婦先到多螺嶺牛馬行找表哥,交待他幫找架牛車,晚上拉個穀桶回娘家,然後再到米行叫熟人挑擔米回酒店,才轉進熱鬧的街口。
從街口一溜下去是各種各樣的地攤,草帽、油帽、紙傘、蓑衣、棕繩、牛軛、撮箕、鋤頭、刮子,門門齊備;酒海水缸、煤罐鐵鍋、腳盆水桶,應有盡有;進了圩鋪,口前是幾行簸箕攤,多是賣胭脂、水粉、絲線、頂針、鞋錐、梳子之類的小家什,進去是擺著蘇杭廣貨的高攤,紅綢、綠緞、紋紗、洋布,五顏六色,豔麗奪目。李鳳買了一料又一料的紅、黃、綠、紫綢緞,一時成了大出風頭的人物。
一個婦人摩挲著料子道:“咦喲,李妹子,你是挖對皇帝老子埋下的古窖了吧,一下子就買走半個攤。”
“哪裏話,丫頭抱仔——人家的。”小寡婦解釋說,“人家蔡哨長明天要回老家,他叫我幫買些衣料做禮物。”
一個熟人笑道:“我還估疑你買來做嫁衣咧。”
“表姐,我這隔夜的豬肉,貼錢都沒人要。”李鳳說著就走。誰知走到圩鋪口,正巧被五短三粗,滿臉疙瘩肉的蔡清碰見。蔡清問:“哎,今晚我幾時去喝夜酒?”李鳳道:“掛出風燈為號。”說罷,怕姓蔡的糾纏,大步走了。
蔡哨長一到羅城駐紮,就瞄中了漂亮的小寡婦。可差不多一年了,他雖然也常來喝酒,也曾或明或暗,真真假假,講想娶她當小婆,可小寡婦總是不冷不熱,若允若拒,吊得他的胃口就像吃了煮不熟的芋頭,喉嚨癢得很。明早他就要回家探親了,昨晚特意拿一個金嵌翡翠戒去找小寡婦,他不信這份重禮,打不動這個女人的心。果然小寡婦心動了。隻是說今晚不行,表哥一幫人來家,明夜才能單獨陪他。小寡婦也不馬上收下戒指,說還要再想一下,一旦收了,也就一定要嫁了。不過她倒是真心地提議道:“蔡哨長,明天是圩,你該買些衣料回去送給老人和嫂子,一是孝順恩愛,二來一旦我進了你家,提起來我也有臉麵,你講對不?”蔡哨長見她想得如此周到,哪有不同意的,當即就將錢掏了出來。現在衣料買好了,今夜又以掛風燈為號,姓蔡的心裏美極了,吹起口哨,出了東門街。
街外有座白馬廟,供著白馬姑娘。廟的兩側是糠行,前麵是一個大大的草坪。這裏比街上還要喧囂,周圍一圈都是榨米粉的,炸油堆的,煎糍粑的,剃頭的,扯牌看相的,代寫書信的,真是五花八門;番攤上正在開寶,一陣陣“賠”、“殺”之聲;一圈人在看廣東佬賣狗皮膏藥;一圈人則看猴子耍綿羊;打拳弄棍的又是一圈,熱鬧極了
蔡哨長四下亂逛,隻見好些人正圍著山羊胡須、清瘦如鶴、三街有名的“魏半仙”嘖嘖稱奇。他身邊坐著一個戴頂小帽、身穿藍衫的外地人,意態閑雅,氣度不凡。桌上筆墨紙硯俱全,桌邊豎起一根竹竿,幌子上畫個八卦陰陽圖,圖下是“星卜拆字”四字。一個生意人在桌前一麵道謝,一麵迭聲稱“神”,正道著一樁匪夷所思的靈驗之事。
這碼奇事是這樣的。上午,魏半仙剛開攤,生意人便來測捕快張誌鴻借款不還之事。魏半仙起的是“蠱”卦,剛安完應、世,注上月破、用神、伏神,便聽有人輕道一聲“好卦”。魏半仙翻眼一看,見是一個外鄉人在言語,心中頓生不快,冷言問:“好在哪?”外鄉人賠笑道:“多話了,請半仙海涵。”魏半仙道:“不懂就不要嘮叨。”外鄉人不軟不硬地回了一句:“懂也不可班門弄斧。”魏半仙轉念之間,想讓外鄉人出醜,道:“看來你定是高人。好了,我將卦底寫在紙上,由你來給他斷個子醜寅卯。”外鄉人也不怯堂,客氣兩句,也就斷道:“你先看世爻子孫持世。月破,幸有日辰未土扶之。再看,應爻入日墓但不克世爻,幸也。三,獨發爻兄弟動化酉才生世爻。最後世臨子孫,三爻午火獨發動,出用神妻財且又是卦身,卦象故以吉論之。還錢有望。”眾人將求證的目光刷地投向魏半仙,隻見他閉目默然頷首。生意人情急地問:“那幾時應驗?”外鄉人不假思索地回答:“當在今日。”這下倒把魏半仙嚇得睜開雙眼,暗暗迭聲埋怨:“冒失!冒失!”生意人不到一個時辰轉回,興匆匆來報喜說,張捕快將錢還了。
“魏半仙,我也來問一卦。”蔡哨長擠上前道。
“蔡哨長,恭喜、恭喜。”魏半仙不等對方話音落地,就立身打拱道賀。他見對方莫名其妙,笑指外鄉人道,“你還在那頭,這位高手就為你占了一個好卦。”
蔡哨長道:“我還不到,怎麼算?”
外鄉人笑答:“我老遠就看見哨長氣度不凡,來日必定大富大貴,遂按方位給你起了一卦。請恕野夫不恭。”
蔡哨長一急:“結果如何?”
“桃花之喜。”
“真的?”
“恕我大膽問一句,你剛才是否想過來問桃花之事?”外鄉人直視對方。蔡哨長五體投地點頭。外鄉人道:“我為你起的是家人之小畜。在此卦中應爻女方旺相,心中很是願嫁給你;再看父爻合一,表示婚期已近;另外,世爻被日辰克,又自動化為回頭之克,所以這樁嫁娶之事,成否在你,而不在她。”
蔡哨長雖然萬分高興,但考慮不是自己親自測問,總也感到不太踏實,問:“那我再測個字可否?”
魏半仙有點不高興了,道:“星卜拆字,講的是一個誠字,你豈可抱著一試再試的心裏?”
外鄉人不在乎地笑道:“你要測何字?”
“這點意思請笑納。”蔡哨長把半兩銀子往桌上一放,拿起筆就寫了個“水”字。
“請問尊姓大名?”
“姓蔡名清。”
“恭喜。”外鄉人抱拳道喜,“清屬水,女字得水屬汝字,正乃汝的婚姻也。”
“那她的相貌如何?“
“男子占得女字為好,相貌定是可人。女加立字成妾字,此人當妾可立。”外鄉人說罷,將銀子往魏半仙麵前一放,抱拳揖別而去。魏半仙脫口一句“江湖異人也”,後悔未問及姓名。
蔡哨長回到營房,先向幾個棚長交待了走後之事,然後乘極好的興致,大家便喝酒猜拳,他醉後一覺醒來已是滿街燈火。
今天酒店生意特好,頗晚客才散盡。李鳳剛把一桌接待蔡清的酒菜擺好,李德山和張誌鴻來了。商議片刻,李鳳出門掛燈,張誌鴻進了洗涼房,李德山則出了後門。
“哪個?”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李德山驀然一驚,似乎是姓蔡的聲音。不假,正是蔡清。原來他不待小寡婦風燈掛出,就心急火燎地來了。大概是吃了生冷油膩太多的緣故,走到半路肚子一陣生疼,他便跑到後園邊屙野屎。剛才他正紮好褲子,就見後門一開,閃出了一個漢子。不論是盜賊,還是情敵,他都無法容忍,何況他本來就是喜好打殺之人。他不等對方答話,抽刀就撲了過去,大罵一聲“你找死?”
李德山見蔡清撲來,往後一閃,一道亮光,擦肩而過。蔡清見一刀掄空,便將身子一俯,來了個“秋風掃地”。李德山雙腳一躍,來個“黃鶯抱爪”,飛腳一揚,不偏不倚正中蔡清手腕,當的一聲,短刀落地,蔡清正欲揀起,李德山順勢一腳,刀已飛出。蔡清見對手不是一般雞鳴狗盜之徒,遂下了狠心,身子一晃,“獅子抖毛”,甩開雙臂,與李德山推磨周旋。李德山發現蔡清並非等閑之輩,功夫頗是高強,繞了兩圈,在蔡清麵前晃了一招“金絲抹眉”,緊接使出實招“鈍鐮割草”,要掃蔡清的樁子腿。蔡清知道這是武林中常用的“上驚下取”之招。順勢應變,一提腿就使了個側點膛,後發先至,直踢對方耳門。李德山叫了一聲,抱頭來個平地滾繡球,立起便拔腿朝鳳凰山腳跑去……
外麵的打鬥驚動了張誌鴻,他拉開後門,看見李德山敗在蔡清手下,不覺暗暗叫苦,拿刀就追了過去。“酒醉捉人”之計被突如其來的情況打亂了,小寡婦立即出前門去找韋五洲和韋玉卿,他倆本是要防堵姓蔡的奪門而逃,現見情況突變,提刀也就趕去。
其實,李德山是詐敗而走。他為不驚動街人,遂有意往山腳跑去,那裏夜晚無人。蔡清不知是計,緊緊追趕,恨不得一拳將對手打個粉碎。李德山停了下來,從雲後移出的明月灑著清輝,將人照得真切。
“是你?”蔡清發現對手竟是算卦拆字的“外鄉人”。李德山冷笑無語。張誌鴻、韋五洲、韋玉卿,趕來將蔡清圍在中間。蔡清什麼都明白了,一切都是個圈套,小寡婦也參加了這個陰謀!然而,一對四的結果是不言而喻的。蔡清道:“諸位兄弟,蔡某與你等無冤無仇,今天何苦要置我於死地?”
“我們是為馬平會黨索命來的。”李德山拿過韋五洲的刀,又叫張誌鴻將刀給了蔡清,道:“姓蔡的,我倆性命,均係刀下。請。”
有刀在手,蔡清膽子又壯了幾分,他擺了個開門式,揮刀就向李德山砍來。初始,李德山左騰右挪,躲躲架架,避實就虛地使了幾刀,緊接著便是一刀緊似一刀地砍來。兩人越打越狠,使出了各自的手段,一個掄劈砍紮,另一個撥挑攔截,一來一往,一攻一防,刀光閃閃,冷氣森森,猶如兩條銀蛇飛舞。戰了半個時辰,蔡清見對手越打越狠,轉念之間,隻見他揮手一刀,搶到李德山麵前,又猛然繞步抽身,刀鋒隨之一轉,走了邊門。李德山見對方肩背一亮,露出了破綻,猛劈一刀,手腕內旋,將刀背朝對方身上狠力一拍,蔡清一個踉蹌,滾向前去。李德山見狀,一個大躍步前竄,順勢一腳,將對方的刀踢開,眨眼之間,刀已架在蔡清的脖子上。李德山一聲“拿下!”韋五洲等人將蔡清塞嘴綁了,套進了一個大布袋中。
一直旁觀的李鳳感到背脊一陣發冷,內衣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濕透了。這時,小寡婦的表哥把馬車趕了過來,張誌鴻、韋五洲、韋玉卿將大布袋往車上一丟,馬車吱碌碌地跑了起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三
血腥之夜,李德山這個“豬母”生下了一大窩“豬仔”。
羅城人道:“風流走坡花園峒,燒香拜佛雞鳴寺。”這兩個地方都在距城十裏的城角峒。
從城廂通往城角峒的沿途景致,宛若一條充滿詩畫的長廊。這裏兩側群山相連,峰奇壁立,藤青樹綠,小徑通幽;坡上山花叢叢,修竹臨風,金纓果紅,楓葉初染;一條淙淙清溪,汩汩流過其間,魚蝦淺遊,鷺飛蝶舞,如此美妙迷人之處,難怪後生都來這裏走坡。“走坡”是仫佬人傳統習俗。因為年輕人愛借走坡對歌傳情,因此走坡又叫“後生節”。這裏的“花園峒”自經好事者稱之“花緣峒”,更成了名聲遠播的愛海緣地。眼下中秋將至,眾多蜂男蝶女,便從四通八達的大道小徑,雲集而來。
李德山等人騎馬一登上黃毛嶺,眼前頓時感到一片亮麗。隻見峒場猶似歡樂的海洋。眾多青年男女或兩人成對,或三五成群,有的對坐溪旁,有的隱依林下,山歌聲、木葉聲、口哨聲、喔喂聲、嬉鬧聲,此起彼伏,令人為之心旆搖蕩,入迷欲癡。一陣山歌飄來:
久不唱歌唱不來,久不行路起青苔,
停久不到花緣峒,不知花謝還是開?
轉眼之間,山風飄來了一首應答的歌:
久不唱歌歌在肚,久不過河要撐排,
邀你同遊花緣峒,桃花陪伴李花開。
小寡婦本來就俏麗,今天一身盛裝,騎在馬上似玉樹臨風,更是惹眼撩人。一首邀歌向她飛來:這邊望見那邊天,那邊姑娘美如仙,
邀妹下馬唱一首,哥想同你耍二天。
小寡婦格格地笑了起來,隨之回敬了一首:
後生哥應眼睛尖,看人千萬莫走偏,
妹仔嫩像蔥淋水,我是落花過眼前。
唱罷她雙腿一夾,打馬下嶺隨李德山奔向雞鳴寺。
古刹被一片翠竹、榕蔭掩映,不大的山門上懸掛著一塊金漆剝落的橫匾,“雞鳴寺”幾個泥金大字赫然入目。公策和尚和韋五洲已在寺前迎候。公策是柳城人,二十四五歲,一臉英氣。他十年苦讀,不喜功名,先在柳城開山寺隨冷一法師學佛,後到湖南衡山剃度出家,春節後才回到開山寺。上月雞鳴寺住持要到全州湘山寺,便請冷一來暫住,公策也就隨來。三年前,李德山經韋五洲介紹與公策相識。李德山一到,略談片刻,大家便拴馬入寺。
進了大門,過了天井,便是佛堂,雖不宏偉,但還寬闊。蓮花座上端坐著鍍金的釋迦牟尼佛,兩邊分別是無量壽佛和琉璃光佛。長長的供桌上陳列著香爐、海燈、香筒、供花。供桌前一個大香爐裏嫋嫋線香。海燈的幽黃光焰,撲閃晃動,黑影幢幢,使佛堂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冷一法師已在禪房等候。前年他在柳州曾與李德山有一麵之緣。
“師父別來無恙。”李德山合什施禮。
“善哉!善哉!”冷一回禮酬答。他五十多歲年紀,麵目清臒,須發皆白,可神清氣爽,頗具脫塵的仙風道骨。寒暄了幾句,法師撚著光亮的檀木數珠閉目道:“大千世界,蕩蕩乾坤。叢林本是清淨之地,難容刀劍之影,金鼓之聲啊。”
這是什麼意思?李德山心中一震,意識到欲再作解釋是徒勞的,要想套出對方的真實想法更是可笑,因為他是高僧冷一。李德山自知與冷一隻是一麵之緣,雙方都有所不便,遂小心地直言道:“師父,你不是曾說建三寶之地,無非是為了表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