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遊勇撤出龍圖,退守貫峒;湘軍雖然傷亡頗大,然而終於收複了龍圖,也就飛報奏捷。
此後連續幾天,湘軍在奪取貫峒的戰鬥中進攻受阻,雙方僵持不下。今日無戰事。黃忠浩親臨各處陣地視察。貫峒山高林密,地勢險峻,遊勇在各要害處都設柵卡死守,官軍猛攻,均未得手。根據情報,官軍約為遊勇的三倍,大約是六千對二千,官軍還配備有新式大炮,可是遊勇卻始終沒有潰敗之象。這是為什麼?黃忠浩仰望山上的銅鼓旗,臉上盡是困惑。他研究過遊勇的多年打法,他們善長的是打機動的遊擊戰,打完就跑是他們的慣用戰術,可是這次卻一反常態,堅持與官軍打陣地戰。這種反常使他感到一種少有的不安,軍人的直覺告訴他,戰場上任何反常都是有原因的,貌似平靜的表象背後往往包藏著不為人知的可怕陰謀。聯係到丙妹、西山、容峒、獅子腦的情況,他明白了,遊勇是要通過控製戰事的節奏來取得時空的主動!
李德山對主峰的左右兩卡重新調整了火力,同時叫當地會黨帶羅一簫趁黑帶信下山。這時候,黃忠浩一麵催調黔軍增援,一麵命一支敢死隊趁夜進入潛伏區域。
七月十四日,夕陽落山時分,湘軍向貫峒主峰發起攻擊。一發發炮彈向目標傾瀉,山上頓時成了一片火海,騰起一片片白色光焰,場景煞是壯觀。官軍發起攻擊,但進展緩慢。雖然炮擊已轟開一大突破口,但因遊勇是躲在洞中,炮停之後才出來,實力未受影響,而且險要處都燃燒起鬆木火堆,將進攻道路照得通明就像白天。官軍在進攻途中遭到層層火力攔截,不能按預想迅速接敵,待攻擊了二個多小時,攻勢也就疲軟了下來,結果雙方形成對峙,誰也趕不走對方。突然,清軍敢死隊由山左側潛上,遊勇始料不及,被迫後撤。清軍猛衝右卡,憑勢下擊,意欲一舉占了中卡。
歐四立即分兵迎戰,雙方打成一團。
“四哥,羅一簫他們來了!”金鳳突然大叫了起來。她不願見李德山難看的臉色,昨天就跑到歐四這邊來了。
“這麼快?”歐四抬眼看去,果然是黃飛虎、羅一簫從山後殺出,他猛地從背後扯出大刀,一聲大喊“殺!”帶頭衝出。
官軍哪裏經得起上下的夾擊,趕忙占了一小山死守待援。
再說,李德山從下半夜起就從主峰下到左卡,直接指揮與黃忠浩麵對麵的廝殺。一天一夜,遊勇打退了湘軍一次又一次進攻。隨著黔軍和團練源源不斷地增援,黃忠浩全然不顧重大傷亡,與遊勇在左卡及周圍幾個山頭來回拉鋸爭奪。湘軍曾一度占領了主峰,但進攻得手後剛轉入防禦,尚未及組織力量擴大戰果,切斷通往後山道路,就讓正好趕來增援的黃飛虎奪了回去。貫峒戰場上,現已集結了近萬湘軍、黔軍、團練,以及四千遊勇和會黨。黃忠浩見進攻受阻,開始調整策略,改正麵進攻為佯攻,暗中派出人馬向兩翼迂回偷襲。不料李德山早有防備,偷襲隊伍中途受阻,雙方攪成一團。
黃忠浩急欲拔掉這顆釘子。李德山偏是死頂不退。戰鬥打得十分激烈,陣地上屍體累累,進攻的湘軍死傷更為慘重。十六日,一支遊勇從浪苞開出,待官軍發覺,後路已被堵死,頓時進退不得,隻好收攏據守。李德山圍而不打。
貫峒戰場寂靜了下來,其他地方卻烽火驟起。
褚大突然兵臨永從城下。
黃飛龍、歐正光、歐華周因得內應,一舉占了巴沙。
然而,黃忠浩並未因此亂了方寸。他斷定在貫峒雙方隻能打個平手,誰也吃不下誰。三思之後,他決定施“圍魏救趙”之策,飛檄古州命黔軍一營前往永從增援;命下江各營立即進攻丙妹,阻擊遊勇向貫峒增兵;命古州鎮標營及五營團練,分三路直撲丙妹、獅子腦、巴沙。戰鬥全線打響,卻並不激烈。黃忠浩麵對如此詭譎的戰局,隻是意味深長地哂笑一聲:“黔軍自有打法,‘善勝敵者,勝於無形。’”其實他已覺察,黔軍各營與遊勇已多有勾結,交戰形同兒戲,特別是達字營,簡直就是穿號衣的遊勇。但他沒有追究,也不想追究,也不敢追究,因為那樣湘軍極可能陰溝翻船,死得不明不白!
月亮出來了。清冽的銀輝灑向群山大地,漸漸將一團團霧雲嵐煙濾澄了許多,山林挺直胸膛,天空顯得高遠而明亮。三條剛從雜樹野藤中砍露出來的路,有序地湧動著撤退的遊勇,消失在蒼茫的小路盡頭。
一塊平地上燃著熊熊的篝火,已換上侗家裝束的金鳳,正與一群侗妹在聽著琵琶歌。楊玉秀和楊小妹手抱侗琵琶又彈又唱,曲調低沉淒楚,婉轉動人,一些人的臉上掛著晶瑩的淚花。金鳳不懂侗話,但她知道歌手是唱伍開先的事跡。光緒二十八年初,伍開先在寨祿的雷王廟樹旗拜會,周圍數十寨都卷入了這場聲勢浩大的反清起義。伍屢敗清軍,聲威大震。官軍分別從龍勝下鬥江,從永寧出板欖,並集懷遠、融縣團練合剿。最後伍開先被叛徒出賣被捕,解往桂林殺害。這些侗妹有的是伍部遺孀,有的本來就是戰士,她們在打了這場殲敵眾多的大戰之後,怎不勾起對昨日的回憶?
李德山、黃飛虎、羅一簫來到篝火旁。
“哎,這仗也算為伍堂主報仇了,大家也當樂一樂才是。”黃飛虎與伍開先是多年朋友,這次好多懷遠會黨就是衝著他來的。黃飛虎道,“玉秀,小妹,改唱‘多耶’好了。”
楊玉秀道:“虎哥,可惜沒有其他樂器伴奏。”
“哪個講沒有。我見好多個兄弟偷閑做了蘆笙。”黃飛虎說完順手摘下木葉吹了幾聲。笑道:“玉秀,我和你‘哼八月’。”
“哪個吹笛子?”楊玉秀問。
“一簫,你吹。”
羅一簫上次和李德山到懷遠,就喜愛上了侗笛,加上本來就有吹笛吹簫的底子,現在侗笛吹得已是十分地美妙。羅一簫見黃飛虎叫伴奏,抽出侗笛便吹了起來。“多耶”和“月耶”都是唱侗歌。前者多是在本寨唱,後者則是村寨之間的比賽。“月耶”又分為“哼八月”、“蘆笙月耶”、“哼年月耶”三種。“哼八月”是以雙聲部男女的“雙歌”為主。“雙歌”是無所不入歌,觸景生情,出口成歌,因事因人,隨編隨唱。黃飛虎和楊玉秀本是唱歌高手,他倆在羅一簫出色的伴奏下,唱得聲情並茂,激起了一陣陣喝采……
金鳳看見李德山樂嗬嗬的樣子,沒好氣地道:“你又聽不懂,樂點什麼?”
“你看飛虎那樣子,笑得比吃糖還甜。”
“人家虎哥認得恩愛,哪個像你,一天就是黑著臉!”
“打起仗來,誰有好臉色?”李德山轉臉過來說,“其實,這次你就不該來,多危險。”
“喲,想不到我冒死來看你,還不領情!”金鳳一下子倍感委屈地道,“真是好心不得好報,好柴燒爛灶!”說完起身便走,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李德山一把拉住她道:“咦,為你好,難道反而有錯?”
“山哥,其實我也不是為你而來。”金鳳破涕為笑了。她見李德山一下子愣住,摟過他的肩,故作神秘地道,“其實,我是想來指揮跟黃忠浩打一仗的!”
“你?”李德山一聽,不禁笑了起來,“我看你是自找上門,做他的小妾還差不多。”
“壞!”金鳳一拳打了過去。稍停,她由衷地說,“山哥,個個都講,你真是拿準了黃忠浩的脈。”
“彼此彼此。”李德山站了起來,遠眺著湘軍營地,隻見一片燈火。
這時候,一幫男遊勇拿著蘆笙來了。金鳳被拉去跳蘆笙“踩堂舞”。陣陣笙歌,傳得很遠很遠……
此刻,黃忠浩正佇立在一座古廟前。眺望著山上那一堆堆篝火,靜聽著陣陣笙歌,他驀然感到,僅憑此一幕,便足以表現遊勇主將的天賦素質,那就是對戰局把握的絕對自信,是一種指撥大趨勢的非凡能力,是一種展開陣圖便自如揮灑的大將風範!
一個幕僚問道:“澤翁,遊匪真的會今晚全部撤走?”
“一定。”黃忠浩說,“擬稿吧,明天奏報收複貫峒!”
四
三江口水戰異常慘烈,楊小妹倒在李明標身旁。
清早,李明標和黃飛虎送走了陸亞發、李德山,立即趕回梅寨江邊。這裏岸上刀槍閃光,殺聲震天,幾隊人馬在蕩板上練水戰;江麵上旌旗耀眼,戰船如棱。這些日子,李明標一直忙於籌備船隻,操練水戰。
李明標是欽州人,今年三十歲。十九歲投廣東水師,裁營後投了遊勇。他驍勇善戰,屢立戰功,深受陸亞發器重,在遊勇中屬一流戰領,穩掛遊勇水師頭牌。他水性極好,有“水鬼”之稱。遊勇沒有建製水軍,他的水戰特長一直沒有得到充分發揮。這次陸亞發到梅寨,就叫他專心籌措船隻,以黃飛虎熟悉水性的融縣會黨為骨幹,突擊訓練,屆時順流直下。短短半月,他已征購了大小船隻近兩百艘,有的還加以改造,船頭船尾插上銅鼓旗,倒也威風。
李明標登上一隻大船,用腳踢了踢蒙著船頭的牛皮,道:“飛虎老弟,沒有鋼板做護甲,用牛皮也還可以頂火,駐老堡的水師巡營,也不過是裝上馬達的木船,火力配備跟我們差不了多少。”
黃飛虎道:“水師巡營中有我們的弟兄,好辦。隻是古宜的湘軍,情況還摸得不很清楚。標哥,從這次貫峒戰事看,湘軍不僅火力強,兵勇也敢打硬仗。”
李、黃兩人正在談論,黃飛龍來了。昨晚主力撤離巴沙與歐四合軍,他也就率會黨回撤到梅寨。按計劃隊伍將於明日沿榕江東下,放言打古宜,襲道縣入湖南,實則意在牽製湘軍,將其釘死在湘桂邊界,不使其南下,借以保歐四左翼無虞,然後兩軍會合。此舉事關大局,李明標和黃氏兄弟深感責任重大,議定分兵兩路,一水一陸,同時開拔。
十九日早,黃飛虎一聲令下,熊熊大火吞噬梅寨爪城。
李明標下命開船,前鋒大船先走。時已入秋,榕江的水顯得明徹清亮。天空萬裏無雲,燦爛的秋陽,照射得滿江漾起的水波,閃動著一層層耀眼的光亮。因是乘勝轉戰東下,全軍鬥誌旺盛,加上又是順水,船行甚快。李明標、黃飛龍等邊喝酒邊談古論今,目送著兩岸青山往後退去,甚是歡暢。
李明標問:“飛龍,當年平靖王是在老堡三江口橫鏈鎖江?”
“不是的。李文茂橫鏈鎖江是在雒容的江口,而不是懷遠的老堡三江口。”黃飛龍之父就戰死在江口,對這一段曆史十分熟悉。
“當年太平軍在田家鎮架起六條鐵鏈鎖長江,不料被湘軍破了。”
“明標哥,湘軍這次不會也用鐵鏈攔江吧?”
“不會的。”李明標說,“如果有必要,倒是我們要攔江,但也不是單純用鐵鏈了。”
這天,因波裏圩的一哨水師巡勇嘩變,李明標下令泊船。黃昏時,黃飛虎帶著楊玉秀等人趕來。
“飛虎,前方有什麼動靜?”李明標十分關注古宜湘軍的情況。
“玉秀比我還講得清楚。”黃飛虎道。
楊玉秀等人那夜撤離貫峒之後,便分頭直奔古宜、洋溪、良口與臥底眼線聯係,今天正好是約定的回複時間。
“湘軍聽說遊勇乘船東下,各地方即刻吃緊。”楊玉秀因乘馬急來,一邊揩著額上的汗珠,一邊說道,“為防遊勇進攻古宜,毅字第三旗開往產口;第二旗開往程村。湘軍總兵力大約四千,不算桂軍和團練。”楊玉秀一一指點著地圖,道,“洋溪是從富祿下來的第一大圩鎮。昨日,綏靖軍已增派一營進駐。水師沒有增兵,但聽說將從柳州派來一艘鐵甲兵輪來增援。”
黃飛龍、黃飛虎、楊小妹等人一齊將目光投向李明標,因為他們隻見過兵輪,而沒有打過兵輪。
“不怕。”李明標坦然笑道,“秋江水淺,大的兵輪不敢冒進,我估計派來的是經過改裝,配上小型火炮、機關槍的小火輪。飛虎,我看你得先打下洋溪。”
黃飛龍道:“要打下洋溪,單靠飛虎的人馬恐怕不行。”
“哥,你怎麼不想到楊玉秀也有一支人馬?”黃飛虎道。
“明標哥、飛龍哥,我們雖然才四五百人,但洋溪參加過拜會的人很多。這兩天,我帶人分頭潛入,暗中串聯,到時裏應外合,洋溪也就占了。”楊玉秀說得十分地自信。
“秀姐,我不想去洋溪。”一直未開口的楊小妹開口了。她不容堂姐發問,笑道,“明標哥,我跟你走水路。”
李明標道:“小妹,水戰不比陸戰,危險不說,首先還得會遊水。你會嗎?”
“榕江邊長大的妹仔,有幾個不會遊水?”楊小妹眼睛眨了幾下,說,“明標哥,我聽飛虎哥講了,你那支手槍在軍中是數一數二的好槍,拿來給我試打一火怎麼樣?”
“這有什麼。”李明標每逢有人提到他的槍,心頭便是一陣自豪。“這槍是那年去海防,繳法國番佬的。小妹,江灣水鳥多得很,你有本事打一個飛的,我就把槍送給你。”
楊小妹莞爾一笑,走到船頭,看見正好有一隻水鴨從蘆葦中飛出,抬手一槍,水鴨落下,船上和岸上頓時響起了一片喝彩之聲。就在這時,隻聽楊小妹“啊”的一聲,手槍“撲通”一聲落下江中。眾人大愕。李明標說聲“不礙”,正要脫衣下水,豈料楊小妹已縱身跳入江中。
楊玉秀拍掌道:“明標哥,你這回才曉得漁家妹仔的火色。”
隻見楊小妹一頭紮入江中,足有半鍋煙的光景,才從水中鑽了出來,一手舉槍,一手劃水,笑著向跳板遊來……
二十三日晚,遊勇水陸兩路發起進攻。經過一夜激戰,占了洋溪。二十五日,順流直下。
楊小妹和李明標佇立在先鋒船頭。她任江風吹拂著額前的絲絲短發,項上的銀圈和背飾奪人眼目,腰間那支勃郎寧手槍,襯得她格外神氣。
洋溪一仗,良口官軍撤離,遊勇一路下來竟無戰事。
從良口往下到老堡這一段水域,由於是榕江、潯江、融江三江交彙處,江麵也就越來越開闊,江水緩緩地流淌,在陽光下閃動著魚鱗般的亮光。平日裏,江麵船隻如梭,漁歌互答,不論是哪個人拉起一網魚來,總要引來一陣歡呼。可是今日,江麵卻是一片空曠和沉寂。絲絲蒸騰的水氣中,似乎都彌漫著令人不安的火藥味。快打仗了!
這時遠處江麵上傳來了“嘟嘟”的汽笛聲,一艘內河火輪溯江而上,船頭掀起的波浪,一陣陣向岸邊打去,船體書著“廣吉”二個正楷大字。船頭和艙頂都架著機槍,船舷站著持槍的水勇。火輪後麵是三十多隻機動船和木船。
楊小妹將望遠鏡遞給李明標道:“真的是一艘改裝的火船。”
“停船,放排!”李明標一聲令下。幾艘先鋒大船閃向兩邊,長龍般的木排移入中流。幾個小頭目跳下小船分頭前去。李明標說,“小妹,等下你在船上,看我來收拾那艘火輪。”
“不,明標哥,你指揮要緊,我去。”楊小妹說著舉起長竹篙,大聲向木排上的黃飛龍招呼。木排來近,楊小妹篙點船板,“哎”的一聲,宛若一隻春燕,淩水飛落到黃飛龍的排上。
火船上的機槍響了。
木排上的遊勇早已壘起了原木當掩體,黃飛龍下命回擊。這時,木排在江麵上隔出水路。楊小妹指揮著往江中拋撒藤、禾草、破網、爛麻、絲茅。汽輪上的清兵已亂成一團,忙著用竹篙扒開漂流來的藤草雜物,可是哪裏扒得幹淨,最後火船的螺旋槳被纏死,燒了軸瓦,死火了。遊勇的船隻向火輪圍了過來,一陣猛打。清軍的一隻機動船冒死開來,終於將火輪拖走。
江麵上的木排解散了,一根根木頭順流而下,水路變得亂七八糟,清軍水營的機動船頓失優勢,嚇得掉頭就逃,可是來不及了。李明標、黃飛龍、楊小妹指揮大小船掩殺過來,七八隻小船纏著一條機動船猛打。遊勇有的小船被撞翻了,但多數卻是靈活避開,不顧死活地貼了過去,有的甚至用鐵鉤鉤住敵船,讓它想甩也甩不脫。雙方手雷炸響,槍彈橫飛,火把互擲,刀槍相碰。一些船被燒著了,如幾團火球在江麵上滾動。隻見死傷的人一個個掉進水中,未死的在江中掙紮,已死的隨波逐流,江水已被鮮血染紅。遊勇打了一場從未有過的水上惡戰。
激戰同樣在岸上展開。
走陸路的黃飛虎和楊玉秀,中午就在產口與湘軍遭遇了。湘軍迎麵撲來,如疾風驟雨,其勢甚凶,黃飛虎和楊玉秀搶占了山頭,多次打退湘軍的進攻。午後湘軍調來山炮,猛烈轟擊遊勇的主陣地,將遊勇搶修的塹壕掩體,一層層地轟塌。融縣和懷遠的會黨,他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猛烈的炮火,陣地動搖了。眼看湘軍撲來,黃飛虎大喝一聲,遊勇紛紛跳出坍塌的塹壕,撲向彈坑,用機槍、手雷、大刀,遏製住了敵人的衝擊。一小股湘軍悄悄摸了上來,楊玉秀掄起大刀,帶頭衝了過去,廝殺得極為慘烈。
湘軍全線出擊,遊勇漸漸不支,會黨開始潰散。就在這危急關頭,黃飛龍的增援隊伍,突然從側翼殺出,湘軍猝不及防,急令後撤,遊泳也不追趕,迅速向河邊撤去。
李明標已叫船在河邊等候。黃飛虎他們一到,立即上船過江。當最後一批人剛上船離岸,湘軍尾追而至,但已無奈其何。
這時,一個湘軍幫帶見陸上遊勇下船過河,也就指揮三隻大船,猛劃過來堵截。李明標迎戰。湘軍幫帶知道船頭持旗指揮者一定是頭目,立即下令開槍,李明標中彈,身子一歪,倒在楊小妹懷裏。
“打!”楊小妹一手摟抱著李明標,一手舉槍速射。兩個湘勇應聲落水。她大聲叫道,“包圍起來,打沉它。”二十餘隻大小船,漸漸縮小了包圍圈。湘軍幫帶的船開始下沉,清兵紛紛跳水。楊小妹指著抱槳遊水的湘軍幫帶,連聲催促手下“快劃”!隻見她手握長篙,杏眼圓睜,死死地盯著仇家。湘軍幫帶向楊小妹打了一槍,一頭往水裏鑽去,楊小妹看得真切,一篙飛擲,江麵很快泛起了一片鮮血。這時她也軟軟地倒了下去,倒在李明標的身旁……
江麵上卷起了複仇的狂濤,百名湘勇全部葬身魚腹。
遊勇全部撤到了對河。黃飛龍、黃飛虎、楊玉秀下令將所有船隻燒了,然後率部抄小路撤入融縣。從十九日到二十七日,這支順江而下的遊勇戰果是:打死湘軍營官兩名,哨官十餘名,殲敵六百餘人,擊沉敵船四十餘隻,更重要的是打亂了湘軍的全盤計劃,確保了歐四左翼無虞;遊勇會黨也犧牲了李明標、楊小妹及二百餘名兄弟。
五
宋江受招安是失算,我們願受撫是蟄伏。世無全策,當賭則賭。
陸亞發、李德山、金鳳、羅一簫一行出了梅寨,過大年河,然後來到柳州。他們一到雜貨店,鬱芸芳就把剛收到的左麟書來信拿來,左是在等是否接受招安的最後答複。陸亞發和李德山商量決定:陸在柳州夫人處等候,李則與羅一簫前往廣州。
李德山經與左麟書反複商議,最終就受撫之事達成了共識。這天,滿載述善堂賑災物資的包輪、拖船,駛往柳州。
甲板上,左麟書和李德山正在圍枰搏殺。左的棋風如人,特別是中盤尤顯一種剽悍和野性。他的戰法從來沒有什麼正規的套路,而像一個手持匕首的俠客,全憑著置於死地而後生的勇氣和近身一瞬間的致命一擊。因此,棋局越是紛亂複雜,情況越是危急驚險,他也就越是如魚得水,並常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妙著。李德山曾以武術比喻左的棋風道:“當對手舉刀砍來,一般的應付套路當是禦防性地先隔開這一刀,然後再伺機予以回擊;但麟公的拿手絕招卻是對方一劍砍來,他反而是貼身一刀向對方刺去,賭的是誰快。”左麟書“拚命三郎”的出典就在於此。這一盤棋,左是無事生非,處處挑起戰端。剛才左出了一步緩手,李德山心中一喜,隨手下了一子,稍頃,左抓住李的一個破綻,采用“一間夾攻”進行反擊,中盤戰由此開始。李德山這時表現得異常冷靜和沉著,陷入良久的沉思。左麟書向藤椅高背一靠,悠閑地點燃一支雪茄,眺望起沿岸景色。陽光下,沿岸鳳竹低垂,田疇清冷,蔗如芒杆,鄉村破敗,火船猶如穿行在苦難之中。桂省全境,梧潯稱富,災亦如此,他鄉可知啊。左麟書不覺一聲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