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湖南湘軍儒帥,會黨龍頭大爺,雙雙南下,隻是目的各異。
各報紛紛登出最新戰訊:農曆七月一日,從五十二峒竄出的大股遊匪,突據羅城小長安,傳欲襲柳州。融縣知縣趙邦澤急往和睦堵截。柳州知府祖繩武聞警馳援。遊匪分三路退入黃金、寺門、龍岸。三日,三地均有交戰,尤以龍岸最為激烈。據訊,綏遠軍梁果周一哨官軍潰散,團局管帶李德山等在敗退途中被匪執槍殺。雲雲。報上消息大體如實,隻有李德山之死是訛傳。
李德山是兩個月前當上管帶的。岑春煊一抵桂即遍貼告示:查地方官隻有一人,而紳董則一呼百應,地方官深處衙齋,而紳董則與民間相親,地方官身兼庶務,往往兼顧不遑,而紳董則可專辦一事,不至或作或輟,故本部堂寄望紳董,更切於地方官。團練各地須盡快成立,團總仿古時鄉人公舉,槍械則據各縣稟報,酌情撥調。李德山在龍岸開武館已名聲遠播,加上綏遠軍管帶梁果周力薦,知縣栗彝就委李為羅城團練總局龍岸管帶。
七月三日,從天河移師寶壇的陸亞發,突然兵發龍岸。官軍團練不敵,遊勇遂將龍岸街包圍了起來,同時放話專打李德山。匪勢洶湧,情勢危急。李德山在福建會館召集紳董開會,為免生靈塗炭,決定舍身引禍他去。半夜,街中大隊人馬突出,遊勇猝不及防。盧金華等人衝出後到縣城投了梁果周,李德山悄悄進了陸亞發占作總部的祠堂。至此,陸李合演的一出雙簧悄然落幕。
在此同時,各路遊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實施奔襲。七月三日,李明標一路直陷梅寨;褚大一路在小長安分路向龍岸集結;梁桂材一路與官軍脫離接觸,分兵駐守龍岸、黃金、寺門。歐四則率部直撲三防。
三防是羅城北麵重鎮,亦是黔湘入桂西北的孔道。遊勇撲來,綏靖軍和團練據險抵抗。誰知接仗僅半個時辰,踞守燕山的二哨營勇突然倒戈,歐四占了三防。次日,大軍直入懷遠縣的富祿,陸亞發、李德山、梁桂材駐下,褚大徑奔梅寨與李明標會合。
廣西遊勇大動,湖南的會黨龍頭大爺馬福益,立即帶謝壽祺從通道縣趕來富祿。
馬福益原名馬乾,四十歲,湖南醴陵縣人氏。早年曾入清軍,後因在營中秘密發展會黨被革裁。光緒十七年,創昆侖山會,開堂放飄,被推為四路大總統,手下會眾已達十餘萬,成了長江中下遊最著名的龍頭大爺。
陸馬雙雄在一艘大船上相會。竹桌上擺的不是酒,而是別具一格的“富祿油茶”,熱氣騰騰的茶水裏加進了米花、黃豆、花生,豬肝、瘦肉、粉腸,真是色香味俱全。
馬福益道:“陸大哥,你的大名黃興先生久仰了。隻因華興會成立在即,他實在分不開身,叫我代向大哥、德山老弟致意,千祈海涵。”
陸亞發問:“馬老弟,你這個少將銜同仇會五路督辦是什麼意思?”
“同仇會是專們聯絡各省會黨的。華興會是以文界為主,同仇會是以武幫為主,黃興是中將總督,我是五路督辦。”馬福益怕對方有想法,又趕緊補充道:“這次我來,黃先生特意叫我征詢陸大哥,是否也掛個銜頭?”
“哈哈哈,那倒不必了。”陸亞發心想,同仇會是會黨,遊勇是軍人,不可混淆,再說黃興雖在日本學軍事,畢竟沒有實戰,他當中將,我何必當個少將。笑道,“少將、中將都有了,那誰是大將呢?”
馬福益道:“黃先生說,大將不能亂封,誰當得應由各省公舉,此人要統領大軍直搗幽燕,惟雄才大略者才堪擔此重任。”
李德山憑馬福益這句話,就認定黃興是個雄才大略之人。
“山哥,你對延遲到明年十月初十,西太後七十大壽時再舉義有何意見?”謝壽祺問這句話,顯得有些底氣不足。因為原來馬福益曾計劃,一俟廣西遊勇直逼湘西,就舉事響應,誰知一因資金槍械籌集不足,二因黃興認為時機不成熟,決定推遲。為此,馬謝總感到有些失信於友的內疚。
“也隻能推遲了。”李德山輕歎一聲。他知道謝壽祺的意思,但見事已如此,也就不必再計較。道,“壽祺,原來意欲大舉,考慮的是二個因素,一是蘇元春能豎旗謀反,二是湖南能登高一呼,這兩個條件現在均無,隻能靜觀時局變化了。不瞞兩位兄弟,馮老帥重新出山,確也使我們左右為難,投鼠忌器。天意啊。”
“侗不離酸”,油茶過後是酸宴。侗家除了醃製酸菜、酸瓜、酸蒜、酸豆角之類的素食,更有醃製酸肉酸魚的特藝。豬、雞、鴨、魚肉都可醃,一層甜酒拌好的肉,一層辣椒、花椒、生薑、沙薑等香料,層層疊疊,封好壇口,三月可食,越陳越香。今日拿出來的都是十年陳貨,難怪一船盡是誘人的芬香。
陸亞發敬完酒,問起湘軍調動的情況。
“陸大哥,遊勇占了梅寨,綏寧、靖州、通道全線吃緊。不知大哥是否還有圖湘之舉?”
“既然你們在湘不動,我們就沒必要打古宜了。但是順榕江而下,虛晃一槍是可能的,這要看西麵的情況。”李德山回答。
“西路是由黃忠浩率忠字一營三旗,毅字三旗,進駐永從的皮林,擬與黔軍越境進攻梅寨。”謝壽祺道。
李德山問:“他就是那個張之洞極為賞識的黃忠浩?”
“正是他。”謝壽祺有些奇怪,“你認識他?”
“聽說。他在湘軍堪稱一流儒將了。”李德山是極有心的人,他對湘黔滇三省能員戰將的情況,一直是十分留意打聽。“聽說唐才常事敗,是他向張之洞告的密?”
“聽說,但沒有證據。不過唐才常失敗,估計他不會起太大的作用。關鍵是英國人出賣。黃忠浩與沈藎莫逆,又是沈介紹入的自力軍,告密於己於友都沒有好處。”謝壽祺認識黃忠浩,也就介紹得頗詳細,“當日他是威字營管帶,駐洪山。現在統領忠字營,也隻是個道員,談不上官運亨通。湘軍中他是頗有維新思想的,黃興那日講了,起事時叫鄒永成爭取他反正。”
李德山略有所思地聽著,意識到黃將是第一個對手。然而,也就在此同時,黃忠浩正在皮林召開緊急軍事會議。
黃忠浩,湖南黔陽人,字澤生。早年以優貢生放貲內閣中書,曾主沅州書院,建西路師範學堂,議創水口山鉛礦,大力推廣植桑養蠶,因其頗具維新思想,深獲湘撫陳寶箴的賞識。光緒二十一年,台灣事發,他自募五百鄉勇入鄂,張之洞一見倚重,撥五營讓其駐洪山。二十三年,他治軍長沙,統毅字軍。黃因毅軍師老窳敝不可用,遂在陳寶箴支持下,另募威字新軍,自任統領。黃忠浩後來曾赴日本觀操,歸國後以新典練軍,主湖南營務處,率忠字旗五營,一時名聲鵲起,被稱為儒將。這次趙爾巽不顧黃在家服孝,奪情命他率軍入桂堵剿遊勇。
湘省參加會議的除了忠字各營管帶,還有黔省文武官員。黃忠浩對貴州文武素無好的印象,因為這些人多是吸食鴉片。他耐著性子聽著黔軍彙報,明知多有不實,但始終保持著一副儒雅的風度,自己畢竟是客軍,還得借黔軍之力。這是硬碰硬的首戰,勝敗關係未來升降榮辱,輸不起啊。
“澤翁,湘黔兩軍是否可以逸待勞,打遊勇一個措手不及?”署古州鎮總兵何秀楨問。
“秀楨兄,遊勇絕非是孤軍深入的疲憊之師。你看,李明標前腳一離開洞頭,歐四就到了三防,陸亞發就到了龍岸,待李占了梅寨,歐四就到了洞頭,陸亞發也就到了三防,總之,遊匪前中後三軍的距離,均在有效策應範圍之內。更可慮的是,隻要前方一打響,陸亞發肯定就會在三防分兵,突入黔境抄我後路,如果那樣,無異引狼入室。諸位當應切記,趙撫和曹撫都不希望戰火蔓及湘黔,務必控製在廣西一省之境。”黃忠浩說罷,掃了眾人一眼,隻見一個個滿臉盡是折服之態,心中不覺生出了幾分得意,出口卻更是謙虛溫和,“諸位,忠浩初到,考慮定有不周,祈盼不吝賜教。”
“秀楨兄,你是否再電請曹撫將南丹張紫雲一軍調來?”署黎平知府道。
何秀楨道:“早先我也想過,隻是昨日曹撫來電說,張紫雲一軍染瘴多病,已調回黔休整,不能動。”
“依我之見,暫緩些時日再請兵增援也可。”黃忠浩悠悠將此話說出,立刻惹來眾多不解的目光。他喝口茶笑道,“張紫雲那幾營傷兵殘勇還能頂用?不可指望。這一仗怎麼打?現在關鍵是看兩廣總督岑西林!湘黔之責,重在防堵,桂軍之責,重在追剿。現在隻靠桂軍不行,岑督可調粵軍、滇軍、楚軍。大清二百多年,除了一個陳宏謀,惟岑督享此殊榮,他比我等更會考慮。下一步視桂省情形再定。諸位如無異議,就請移坐那廂,嚐嚐地道的幾味湘菜。請。”
然而,黃忠浩一杯酒尚未喝完,前方黔軍快馬來報:梅寨遊匪分股竄出,已占了丙妹、貫峒、西山、龍圖。眾人聽後麵麵相覷,無不大驚失色。
二
雙方都在“廟算”,意在“形人而我無形”。
陸亞發、李德山送走了馬福益和謝壽祺,立即趕往梅寨。
梅寨是懷遠經榕江入黔湘兩省的重要門戶。置巡檢司,駐軍一營,古已有之的“爪城”也還完好。這裏地勢平坦,千家屋舍,盡掩映在梅樹叢中,故又有“千戶梅林”之稱。
歐四分兵占了丙妹四地,不僅給梅寨築起一道屏障,也在黔桂邊界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捷報傳回,褚大立刻叫人屠牛殺豬帶酒犒軍,各營休整待命。榕江邊上人山人海,歡聲雷動,隨著三聲炮響,綁著紅布的鐵環直衝雲天,然後徐徐落下,百個青年遊勇瘋狂拚搶,這就是風行於侗寨的“搶花炮”。這種活動一般在三月三舉行,今天是褚大特意叫安排,勝者獎新號衣和一桶酒,足夠一棚弟兄喝上一晚。陸亞發的到來,激起了一片歡呼。李德山因為一直避免在公開場合露麵,也就和羅一簫沿石板路前行。
羅一簫問:“師父,關於‘謀攻’,我發現《吳子兵法》《六韜》《三略》都沒有專章談及。”這二年他在師父指導下,看了一係列兵家經典。
“是的,除了孫子專列《謀攻篇》之外,古今所有兵書都沒有專論。孫子雲:‘必以全爭於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此謀攻之法也。’綜觀眾多研究之作,多將這其中之‘法’,詮釋為法則、規律。其實,無論是‘兵不頓而利可全’,還是‘不戰而屈人之兵’,都不是‘謀攻’必然得到的結論,而隻是‘謀攻’所追求的最高標準和終極境界。逢戰必施計謀。能以少勝多,能以少付出而獲大勝,這就是最佳的謀略體現。孫子在《謀攻篇》就是強調謀的意義和最高要求,而施計用謀則寓於他的兵法十三篇中。《吳子兵法》《六韜》《三略》,雖無專章談謀攻,可是始終貫穿著‘謀略’的使用。盡管時過境遷,但原則永存。足智多謀,智是基礎,但智又賴於知。一個人隻有博采廣學,知識麵寬了,才會足智多謀,善用兵者,無不通達古今。一簫,為何千百年來,世代兵家都將孫子的‘上兵伐謀’奉為圭臬?”李德山道。
“‘上兵伐謀’,是因為‘兵者,詭道也。’孫子這句話,可謂道出了戰爭的真諦。想那商周,兵家奉行的是‘仁義之兵’,提倡‘成列而鼓’的‘正道’之戰。結果血與火的戰爭嘲笑了這種無知。後來,管仲對此進行修正,提出了‘節製之兵’,強調‘尊王攘夷’,嚴明紀律,意在以威嚴之師以懾敵,可也隻是修正。隻有當孫子提出以‘詭道’取代‘王道’,將‘節製之兵’發展為‘權詐之兵’,鼓吹‘謀攻’,強調戰時‘奪其心’、‘奪其氣’、‘以迂為直’,才使兵家思想真正火花四射,大行其道於永遠。”
“不錯。示形用謀,欺敵用詐,這便是孫子寫作十三篇的宗旨。”李德山說,“不過,孫子‘民本’、‘嚴紀’的思想,為將者亦是應當牢記的。”
“師父,這次你隻叫占了丙妹、貫峒、西山、龍圖,而不直取皮林,想必也是‘凡戰之要,必先占其將而察其才’吧?”羅一簫問。
“有此考慮,但不盡然。”李德山笑了。道,“對於黃忠浩,我知之甚少,不敢因其缺乏實戰而輕視。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無不是一介書生,湘軍統帥可畏之處就在於此。一簫,我不打皮林,就因不知虛實而不敢冒險,可我也拿準了黃忠浩患得患失,求穩求勝的命脈,因此也就敢占了他眼皮下四個地方。下一步如何動作,就等你五洲叔他們來後再說了。”
這幾日,黔桂邊界出現了反常的寧靜。
李德山因對三套攻防方案均不滿意,內心頗感煩躁。在如此嚴峻的形勢下,如何打好這一仗,可說是事關遊勇的前途進退。湖南既不可圖,惟有退回內地。當然,如果單純化整為零,分頭撤往內地、甚至殺回三省邊交界地區都不是難事,如果那樣,這兩年的一切努力都將變得毫無意義了。眼下這場即將打響的大仗惡仗,不僅要打勝,還得要打出談判的籌碼,否則後果堪憂。怎麼打?兵書上雲:“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所謂“廟算”,就是指出師作戰之前,預見戰事的結局。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是廟算之妙。軍事謀略實際上是通過精細的運籌計算,用“數”和“形”編織出來的圖畫。就像同樣的上、中、下三等馬,按田忌的賽法則敗,按孫臏的賽法就勝。這就是“數”與“形”的奇妙組合。數有虛實,形有真假。明智的指揮者,總是把“假數假形”留給對手,而又會從對方的煙霧中找到“實數真形”。這就是“形人而我無形”。李德山此時感到腦子裏十分混亂,無法勾勒出清晰的圖形,他必須等韋五洲和金鳳的到來。
七月九日,韋五洲和金鳳從羅城來到梅寨。
總部裏燈火明亮。正麵牆上,掛著羅一簫根據幺伯《圖誌》為基礎,標注上各種符號的羅城、融縣、懷遠、思恩四縣大地圖。陸亞發、褚大、歐四等,一麵看地圖,一麵聽李德山根據最新敵情修改後的作戰方案說明。
原來岑春煊自接到遊勇陷龍岸、三防、梅寨的電報,除了電請朝廷嚴飭湘黔兩省出兵過境堵剿之外,西路急命署右江道龍濟光,率部疾赴貴州荔波,防堵梅寨遊勇西上之路;中路急命武匡軍王瑚部進駐羅城,待收複三防之後,直入懷遠撲向梅寨;粵軍陳兆棠率棠字營,李連元率武匡軍飛馳融縣,分兵防堵遊勇從羅、懷兩縣殺出。顯然,岑春煊的意圖是要集合湘黔粵桂四省之兵,將遊勇圍殲於梅寨、三防一帶。
“岑老三的想法不錯,但也暴露了破綻。”李德山把敵我雙方的兵力、位置、意圖全麵分析之後,提高嗓門道,“第一,龍濟光部開入荔波,主要意圖是不讓我軍撤回南丹、天峨,進入泗城府地界,或沿黔桂邊界直下紅水河與蘇有漢、韋玉卿部會合。而王瑚的重點是在羅城、天河布防,不讓我軍退往宜山。岑春煊主意雖好,但因兵力不足,在思恩與荔波、永從、羅城,七八百裏交界地方,必定會出現空檔地段。況且,黔桂兩省沿邊界一路,橫亙綿延的是莽莽九萬大山,欲防堵卡死絕無可能,總會讓我軍找到出入之路。另外,這次陳兆棠從柳州,李連元從永寧開駐融縣,後路已是空虛,隻要到時讓麥痣二、沈少英率一營精兵從來賓直入四十八峒與覃老發會合,襲擾永寧、雒容,擺出欲攻桂林的架勢,陳、李也就不敢久駐融縣,不得不分兵回救。此時,我軍一股亦可渡過大年河,進入融縣境地。總之,破圍而出當是有路,至於怎麼走,聽大哥的。”
“德山剛才講的是我軍破網逸出之途,具體打法還得研究。不過,‘以迂為直’則是這次各部行動的原則章法,不可亂了。”陸亞發一錘定了音。“我看,我軍在此大約以再駐半月為宜,八月初務必撤出懷遠縣境。眼下隻要我們不再擺出入湘的架勢,北麵湘軍就不會再增兵。大戰在即,當務之急是要設法將黃忠浩先引出來,然後狠打一棒!‘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此乃兵家名言,我就不必贅言了。”
褚大道:“大哥,我看是否可將龍圖讓給黃忠浩,將他釘在那裏,我們則分兵一路去攻打永從,威脅榕江,拖住黔軍使其無法動彈?”
陸亞發道:“妙棋一著。”
黃飛虎道:“大哥,我是否該和明標帶兵沿榕江而下,逼古宜湘軍一分為三,防守古宜、良口、老堡三地,無法西上,使我軍突入融縣而無後顧之憂。”
“不妨斟酌。”陸亞發見大家在打法上已漸趨一致,才將另一個關係全軍命運的大問題提出:“金鳳這次從柳州趕來,帶來了廣東述善堂董左麟書寫給德山的一封急信。左公的信事關重大,先讓德山讀完,然後大家再議。”
李德山將左麟書的信,一句句緩緩地讀著,在座的各位神色一下就緊張了起來。大家議論了這麼久的招撫之事,終於浮出水麵,將變為現實。
三
貫峒之戰,黃忠浩為對手所折服,李德山何嚐又不高看了對手一線?
血光之災的陰影在皮林搖曳。
這幾天是高溫難熬的日子,大地被火辣辣的太陽連續炙烤,空氣像著火一樣吱吱燃燒。午飯後的天突然陰了下來,吹來了一陣陣山風,各營兵勇精神了許多,這時黃忠浩的戰前訓話也結束了。
隊伍出發,黃忠浩站在一旁為湘軍送行。他的表情嚴峻、沉著、堅毅,身體始終保持挺直。持槍拉炮的士兵像鐵流一樣從他麵前嘩嘩滾過,卷起他澎湃的思潮。廣西遊匪猖獗已是十載,朝廷為此糜餉至二三千萬之多,然而桂省全境,人無固誌,地罕堅城,輿情大嘩,朝野莫不焦慮失望。黃忠浩自側身戎間,深知軍中將不良、兵不精、法不嚴、令不一、心不齊、戰術低劣,遂使遊勇坐大而氣勢日熾,成了心腹大患。他認為釀成今日之局麵,雖然有諸多原因,帶兵將帥舉止失措,實為其中重要原因。兵誌雲:“不知地利不可行師。”地利者,非僅圖史所載山川之險地也。視賊出入之蹤而遷為之防,察賊分合之勢而遙為之別,雖漸車之澮、數仞之岡,形勢在所必爭,機會不可偶失。但這些年來,官軍要地之疏防,機宜之坐失,實已指不勝屈。今天他發兵進攻龍圖,目的就是要先收複這個通往貫峒的門戶。門戶既失,何以言剿?這次,他分兵三路,撲向龍圖,要先打出湘軍的威風以震懾賊膽。隊伍走完,他對緊隨其後的親兵下令:去看黔軍,他們必須跟進。
李德山昨天已來龍圖,他要與黃忠浩過招。
李德山埋伏的位置選在距龍圖數裏的水輾衝。放眼望去,一座座莽莽蒼蒼的大山,就像一堵堵綠色的牆。昨夜一場雨剛放晴,一團團蒸騰的霧嵐正在上下遊動,一條曲折的山路像蛇一樣蜿蜒而來。湘軍在路上有序地行進,槍刺在陽光下反射著金屬耀眼的細碎光斑。李德山不想過早暴露目標,命令前沿陣地不要驚動敵軍的搜索前隊。這次他不是打伏擊,而是阻擊。他擬將龍圖讓給黃忠浩,但必須先挫其銳氣。
“山哥,還不打呀?”金鳳問。她已換上遊勇戎裝。
“住嘴。”李德山一臉鐵青地低聲喝叱。若不是陸亞發幫求情,他是絕不允金鳳上陣的。
金鳳第一次見到李德山如此凶狠的樣子,轉臉向羅一簫眨了眨眼睛,順手把保險關上。
湘軍大隊終於開到,山間裏有了人喊馬嘶的喧鬧,當敵人隊伍行進了三分之二,李德山首先開火,刹那間,猛烈的槍聲一下子打破了山間的寧靜。仿佛風暴突至,電閃雷嗚,密集的彈雨從天而降,槍彈的呼嘯混合粗野的怒罵,急促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湘軍猝不及防,受驚的戰馬脫韁四處狂奔,許多人來不及躲藏就被死亡的旋風刮倒。
這支經過嚴格訓練的湘軍很快重新集結。大炮向遊勇的陣地轟擊,黑煙遮住天空和太陽。大樹倒下,石頭漫天飛舞,熱辣辣的煙霧和泥粉使人窒息。這是一場生死之戰,以死相拚,刀鋒相向。湘軍不顧死活地進攻,為了湘省這支最為精銳的新軍尊嚴,他們誓死而戰。戰場上的另一方是久經沙場的廣西遊勇,他們視打仗如逛街,置生死榮辱於度外,這些對於他們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他們從來都是為宣泄被遺棄的憤怒而戰,為生存和希望殺開一條生路而戰。激戰至晚,戰火把天空映得通紅,雙方都沒有撤出陣地。這一仗雙方都感到真正是棋逢對手,仗打得如此有聲有色,簡直達到了一種藝術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