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岑春煊使出霹靂手段,廣西政壇大換血。
夏的廣州,錦簇花城。
上次,即一八九八年,岑春煊在簡任廣東布政使七十多天的日子裏,開革番禺縣令斐景福、海口厘金局總辦王存善,彈劾總督譚鍾麟等,深得粵穗紳商擁護,也留給平民百姓極好的清直印象。五年之後,他以兩廣總督之尊重回羊城,真正受到了英雄凱旋般的歡迎。一個月了,鬆門依舊,燈籠依舊,鮮花依舊。今天,總督大人要回廣西督師剿匪,再加上有大名鼎鼎抗法名將馮子材、劉永福隨行,廣州城轟動了。
淨街之後,首先來了兩隊兵弁,手持洋槍,五步一崗,站在街道兩邊和各條巷口警衛。然後總督鹵簿儀仗才緩緩過來。首先是四麵“回避”、“肅靜”虎頭牌,接著是大清國黃龍旗,後麵又是八麵青旗,兩把杏黃傘,還有青扇、獸劍、金銀棍,皮槊、旗槍等,接著是近年才時興的洋鼓洋號隊。然後又是精選的親兵,穿著嶄新的軍裝,走頭的幾排肩扛洋炮和水機關槍,隨後的也是持著一色的新式洋槍,腰佩刺刀,威風凜凜,鵝步而來。親兵過後,便是一乘乘大轎。坐在轎中的岑春煊,看著人頭躦動的情景,眼前不覺又浮現出當年使他激動的一幕。
那年,岑春煊奉旨入京候見,中途改授甘肅藩司。他離粵之日,廣州商人不僅聯名致電朝廷挽留,米商還將米包塞滿從大堂到東西轅門的道路,使岑不能舉足。為之動容的岑春煊,不惜朝服出迎,長跪與眾商人對話,坦陳聖旨難違,但說了他一定會回來的。商人們感動得哭了,最後挪開米包,列隊相送,一路上是無數的“萬民傘”。有人還作詩讚頌岑的德政。詩雲:
仇在寅僚德在民,阮林蔣後此名臣。
開藩粵東僅三月,鹹道西垂第一人。
嚴飾吏員疇有是,隻看文告已無倫。
使君安得今還我,著手渾生五嶺春。
詩本平常,但將岑春煊與清末最受粵人稱頌的總督阮元、林則徐,巡撫蔣益澧並列,亦是難得的殊榮。
觀看的民眾,一直熙熙攘攘跟到碼頭。這裏特意搭起的一座牌坊,氣魄宏大,還安排了兩堂獅子。在鞭炮和鼓樂聲中,岑春煊帶著馮子材、劉永福、岑熾、張鳴岐等文武幕僚,頻頻向送行者揮手致意,然後踏過跳板,上了王船。兵輪的汽笛拉響了,隻見江邊指揮樓裏一麵紅旗對空揮舞了一下,頃刻間,百門西洋大炮齊鳴,寬闊的江麵上騰起無數朵衝天浪花。那響聲,真欲震破碧空;那波浪,如同要翻卷珠江。三十餘艘兵輪火船四周站滿了西上的官兵,被這如此壯觀的場麵激動得鼓起掌來。岑春煊也感動得血湧心跳,他認為今天才是自己人生四十二個春秋中最驕傲輝煌的一天!
兵輪啟航了,一艘接一艘猶如一條巨龍,擾得遼闊的江麵波濤洶湧,上下翻騰,顯示出一股勇不可擋的氣勢。
岑春煊穿著一品朝服,馮子材和劉永福穿著一品武官袍褂並立在甲板上。
“真是威武之師啊!”劉永福放下望遠鏡,由衷地感歎,“岑帥、馮宮保,當年若我有這些兵輪回大陸運兵援台,哪會有日本占領台灣的今天!”
“肯定的。”馮子材對中法停戰本已飲恨不已,對中日之役後割台賠款更是心痛萬分。劉永福舊事重提,一下子又點燃了他心頭的怒火,“丟那媽,大清衰就衰在不敢放手讓我們兩廣人死拚!”
“長毛之亂,亂在兩廣人成頭,朝廷從此也就不放心。”劉永福六年前就以病請辭還鄉了。他盡管抗法戰功赫赫,因早年曾投長毛淩十八,總感到朝廷對自己有看法。現在花甲早過,說話已是無忌。
“有些道理,但不盡然。淵亭,想我老馮當年守鎮江,以萬餘之兵,拒十倍之敵,保曾國荃攻江寧而無後顧之憂。不僅曾、李折服奏保,連皇上也嘉獎賜劍,算是信任了吧,可是後來又如何?想起在滇之事,老夫就冤氣難消!”馮子材提起的是在滇任提督的一件事。那年,馮嚴參開化鎮總兵蔡標溺職。蔡是雲貴總督崧蕃的義子,崧當然要袒護。馮為此專折彈劾。崧蕃也暗中上奏,控馮性情太剛,處事欠謹慎,在滇恐與英啟釁。辛醜正月,朝廷降旨,調馮任貴州提督,崧蕃移任川督。馮子材憤而請假開缺。大清官場,以下屬劾總督也就隻有馮子村劾崧蕃,岑春煊劾譚鍾麟兩案。馮子材想自己屢隱屢起,不覺感觸萬分地道,“唉,隻有到根基動搖,闔朝滿蒙王公親貴無人可用之時,上頭才會想到我們這些南蠻啊。”
劉永福火氣也上了:“岑帥,不是遊勇鬧到如此地步,朝廷會讓你統領大軍?”
“淵亭叔,你和宮保為朝廷擦屁股在前,我岑老三擦在後,想來三人都是奴才的命!”岑春煊因馮、劉都是父親極推崇的英雄,年紀又都是伯叔輩,盡管官做大了,也是以子侄輩稱呼,“太後、皇上讓漢人領軍,勢之所逼也。”
確實,朝廷兵柄,從不輕假漢人。入關之初,下山東、下河南、下陝西、四川、雲南,削平東南僭逆,皆用諸王貝勒。三藩之亂,九載而後。其間凡是四方有事,朝廷也總是輒簡一親貴大臣為大將軍,或曰經略;副以一人曰參讚。康熙征噶爾丹,乾隆征達瓦齊,征廓爾喀,征台灣,征緬甸,以及嘉慶征三省白蓮教,都是滿蒙親貴實掌兵符。惟有世宗皇帝命年羹堯為撫遠大將軍,嶽鍾琪為參讚,以征青海;兩用張廣泗為寧遠將軍,接征準部,勘苗疆。後來嶽鍾琪遭流言所傷,險生不測;年、張不悟,卒以誅死。洪楊長毛之亂,先用賽尚阿,不濟;繼用向榮、和春亦無功;最後才不得不重用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自僧格林沁剿撚戰敗被殺,諸王貝勒中的確沒有一個能率兵打仗的人了,朝廷才被迫將兵權交給漢人,甚至不得不又打破祖製,讓岑春煊回籍督師。自桂人陳宏謀出任兩廣總督至今一百三十年,這是首次破例,岑春煊為此深感自豪。
岑春煊回粵督師,曾跟朝廷討價還價。條件就是要求啟用馮子材和劉永福,一同西上。船到肇慶,朝廷據岑所請,命馮子材會辦廣西軍務的上諭到了。劉永福是一氣之下稱病乞休,不願再出山任職,隻作朋友襄讚,岑也就不再為其請旨。八十五歲的名將途次接旨,少不了又是一番慶賀。漂亮的艙廳裏盛宴擺上,紛紛向老將軍敬酒。馮子材在一片恭維聲中感到悲涼,為自己,也為朝中無良將。
王船上的電報一直沒有停過。
“岑帥,王之春已命黃仁濟趕到梧州。”總文案岑熾接過譯員的電文,走來低聲道:“他估計你總會給這個二十年通譜之好一個麵子。”
“不給。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想不到他竟出賣靈魂,為虎作倀。真是可惱!”岑春煊本已拒絕王之春到梧州迎接,現見王又派黃來走私誼這條路子,心中更是來氣,說,“哼,來也不見!”
“兵輪在梧州也不落錨,直奔潯州。”
“甚好。命梧州府道縣各員在桂平迎候。”
“我已曉諭各處,岑帥赴梧、潯、柳、慶四府勘匪災區並考察文武官吏,酌帶勇丁幕友隨員,需賴各地方官預備供應,準作正項開銷;本部堂斷不為地方官累,各地亦不準為百姓累;所有供應,務須儉薄,不可排場,以免將來成為弊習。”岑熾考慮得十分周到,他要讓總督此行與王之春赴任時的排場,形成強烈的反差。“總督巡視,自備夥食,不勞地方,當從岑帥始!”
“嗨,他們未必就認為這是自儉,恐怕會說是因我離不開盛之兄的廚藝。”岑春煊笑著將一支煙遞了過去。他當陝西巡撫之後,也就效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各方攬延人才。今天兩廣總督的眾多幕府,皆非流俗之輩。岑頗有自知之明,故以古人折節問教、禮賢下士的氣度對他們優容相待,特別是他不拘小節、性豪爽、重義氣、不斂財的為人,幕僚也視其如袍澤,上下甚是隨便。在眾多幕友中,岑春煊最倚重的是岑熾和張鳴岐,又尤以岑熾為幕僚中的翹楚,在德、才、識、度等多麵都要勝諸人一籌。
岑熾字盛之,浙江餘姚人,諸生。他不僅博通群籍,為文典雅可誦,書法亦超絕,竟還精於烹飪、縫紉,鄉人稱之鬼才。青年時家貧,曾橐筆四方以糊口。岑有一次到江西新城訪親,不料那人去了南昌,他已是囊中如洗。三思之後,決定先做裁縫,積些盤纏再返鄉。當他走進一間裁縫店講了來意,店主見他豐儀俊偉,哪裏相信。岑熾遂拿起尺子剪刀,又畫又剪,又拿針線縫了起來。店主服了,知岑不是一般人物,也就勸他不必著急,先住下再想辦法。新年到了。甘肅按察使陳景謨病歸回籍,路過南昌。一日訪友路過一民宅,見門上那副七言春聯,詞句雅切,所書龍飛鳳舞似襄陽,越看越喜歡,認定非高雅之才不能為。陳為此問遍了城中翰墨名家,皆蒙然不知,陳領諸人前來,一時名流共睹,自歎不及。最後是店主透露真相,說是家中一縫工所作。晚上,陳景謨特意請店主陪岑熾同來赴宴。岑一進門,陳看他長身鶴立,雅度雍容的樣子已是稱奇,席間,暢論經史書畫之學,岑侃侃而談,博學卓識,陳為之傾倒。陳察其言,觀其行,不獨文士,抑才士,奇士也。當陳景謨知岑熾尚未成家,遂決定將季女相許。岑乃一窮書生,哪敢奢望閥門之女。陳正色道:“君子固窮之說,子所素守,我看以你的才學,他日名位,當出老夫之上,不必以貧推辭!”後來岑熾入陝西總督陶模幕,授長安縣丞。經陶介紹,岑春煊與岑熾相識。真是無巧不成書。岑春煊先世本是浙籍,按輩分排下,兩人竟是同族兄弟,岑熾年長,稱兄。春煊後來當了陝西巡撫,以師禮將岑熾迎入署中任總文案,百事谘商而後行。自是而晉、而蜀、而兩粵,兩人如影隨形。岑熾廉潔自好,方正不阿,不喜作官。每年保舉,岑春煊總是將岑熾名列第一,但岑熾總是親筆刪去。岑春煊大惑不解,天下豈有不願做官之人?岑熾說:“我曾攬鏡自照,發現富貴與我無緣,官至縣丞為止!”袁世凱曾對幕僚說:“岑西林得岑盛之輔佐,如虎添翼,當建偉業。若未果,不因其才,實乃天意。”
“堅白,折子可擬好?”岑春煊問坐在對麵的張鳴岐。
“擬好了。隨時可奏。”張鳴岐將稿子遞了過去。岑春煊擺手表示不必看了。這是一篇準備彈劾王之春的稿子,火候一到就拜發。“岑帥,盛之夫子將黃仁濟的名字補上去了。”黃是岑春煊二十年老友。
“對的。這就叫不徇私情,出以公心。”岑春煊笑道,“堅白,這次彈劾以府鎮道為主,保舉的要以州縣居多,先將王之春的牆腳挖了。”
“府鎮道的撤換也不宜太遲。”
“當然。雖然這次要破格任用,但五品命官,總得慎重。堅白,我不會虧你的。”岑春煊知道張鳴歧的心思。
“多謝岑帥提攜。”張鳴岐心中雖是按捺不住驚喜,但卻不喜形於色,“岑帥,我願多跟你曆練幾年哩。”
張鳴岐,山東無棣人,舉人出身,今年才二十八歲。光緒二十四年,他通過姐夫夏涉卿介紹入岑府當西席。戊戌變法,岑春煊蒙光緒召見,張代其擬折,大受皇上嘉許,從此因寫得一手好奏章而聲名鵲起,更深為岑所器重,成了僅次於岑熾的第二號智囊。
滿天繁星,一河燈火。船到梧州,稍停補充了些物品,繼續開往潯州。艙廳裏燈火徹夜通明,不斷傳來的最新匪情,使原已擬定的布署不得不又作調整修改。
“先不說沿滇、黔、湘、粵邊界防堵的布置。我看廣西剿匪當分四個戰區。”馮子材綜合分析完各地情況後拍板定案。其實,他一到廣州就開始認真考慮廣西的事了,隻因各路將領沒有敲定,隻能是腹案,現在基本成熟了。他底氣十足地道,“現在匪患日深,除桂林、平樂、梧州三府屬外,幾乎無一地無匪,若不亟亟蕩平,曠日持久,兵餉兩絀,將陷我剿防於俱窮。岑帥說了,允準有匪的各州縣自募壯丁,由公款支付餉項,督同團練任防堵之責;複整頓水師,嚴飭各關卡認真巡緝,斷匪軍火接濟之路;調來雕剿夾擊的各軍,先剿清外出擾掠的各匪,等秋高木落之時,再縱火焚山以清匪巢。現分柳州、慶遠為一路,思恩、南寧為一路,泗城、百色為一路,龍州及沿邊為一路,各派營旗同時剿辦。按目前情形而論,則以柳慶、思南兩路匪氛最甚,其餘兩路次之。預案是擬派署柳慶鎮總兵戴慶有專辦柳屬股匪,並兼顧慶遠交界,以柳州各營屬之;派廣東瓊州道總兵李福專辦河池、南丹、東蘭股匪,以右江各營屬之;派署右江鎮總兵黃忠立統率五營防剿泗城一帶各匪,以右江各營屬之;而以南寧、思恩、太平、歸順等屬,責成統領綏遠軍、署思恩府知府和廷彪暨統領邊防各軍、署廣西提督丁槐分別防剿;其餘玉林、潯州、梧州三屬,則由降補同知張棠蔭統率三府各營團堵剿。以上各員何時到位,就看岑帥了。”
這是一個重大的戰略布署。岑春煊知道這是經過馮、劉反複周密思考,又參考了當年曾國藩、李鴻章圍剿撚子的“河防之策”成敗得失之後才製定出來,他堅信這個方案是正確的。但它牽涉的麵很大,動用的兵力也很大,眼下最要命的是統兵將領難覓。蘇元春的舊部多是馮、劉認識的老部下,經過甄選,絕大數是要留用的。王之春的人就不用了,可眼下又占了要津,急裁恐生變,隻能逐步來,現在連王也還未革啊。馮子材剛才所講的人,除了黃忠立等人之外,都是岑春煊從廣東、四川調來。瞿鴻禨已表態,隻要岑的折子一到,革廣西四大員的上諭立即就下,關鍵是岑要選準一個最佳時機!
船快到潯州,一封電報打來:東蘭州已於初三日複被遊匪陸亞發部攻陷。知州陶其淦被殺。岑春煊笑了!第二天,他在行轅請梧、潯兩府所屬文武官員吃早茶。
一個身穿嶄新戎裝的將領進來自報家門:“駐潯防營副將馮克己叩見總督大人。”
岑春煊道:“叫你挑的一哨營勇帶來了嗎?”
“已在校場列隊等候。”馮克己昨天接到通知,這次總督西上親兵較少,命他選一哨人馬補充。
“很好。”岑春煊說著離座走了過來,極隨便地道:“克己,親兵一色新槍,本督看你的槍是吹火筒還是撩火棍?”
“卑職這支槍舊囉。”馮克己原是蘇元春的親信。現見岑如此隨便,也就一掃拘謹,將槍遞了過去。
“這種爛漏殼,一個堂堂副將還配戴,真是有損軍威。”岑春煊接過看也不看,順手就丟給隨同西上、擬署廣西左江鎮總兵的鄭潤材,“老鄭,等會給馮克己換把新槍。”
校場上一哨徒手營勇已列隊恭候。因是經過挑選,又是一色新裝,看陣勢要比那些觀望的新來粵軍安勇還要神氣。點卯開始。鄭潤材一一對了姓名。就在第一百個應卯的聲音落地,隻聽岑春煊怒喝一聲:“拿下!”眨眼之間,周圍安勇立刻包圍了過來,三下五除二,便將連馮克己在內的一哨人都綁了。
岑春煊道:“馮克己你可知罪?”
“岑督,馮某又何罪之有?”馮克己此刻倒從驚懼中轉過了神,冷笑一聲,“岑春煊,早已聽聞你不會容下蘇元春,隻是不知你連他手下的人也要株連。”
“放你媽的狗屁。”岑春煊走過去就是一個巴掌,怒不可遏地大罵,“馮克己,你平日奸汙婦女,勒收來往船隻,擄人勒收贖金,沒有人告發,老子會抓你?死到臨頭,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岑督,死對當兵的算不了什麼。我房中尚有現銀五百兩,一張八百兩的彙單,祈請代寄家中應用,其餘碎銀就留來為我買口棺材。”
“難得你一分孝心。還有什麼?”
“死前,我想再看一眼伴我多年的懷表和玉手鐲。”馮克己的態度甚是平和。岑使了個眼色,鄭潤材迅速將馮的懷表和玉手鐲摘下,托在掌上湊過。馮凝視片刻,倏地用頭將表鐲撞落於地,然後大腳踩得破碎不堪。岑春煊大叫“拉下!”馮克己被拖走很遠了,還聽見他的喊聲:“弟兄們,寧做遊匪,不當營勇啊!”
當那一哨人被押下之後,荷槍實彈的安勇立即將數十位地方文武包圍起來。岑春煊來回地踱著方步,一言不發,空氣一下子似乎凝固了起來,讓人感到窒息,不少人的腳抖得就像篩糠一般。
岑春煊走到陳景華麵前,蹙額掃了一眼這個短小身材,精明幹練,被稱為廣西第一酷吏的貴縣知縣。稍頃,他一聲輕咳,兩個親兵便將陳景華抓了。
陳景華大叫:“總督大人。”
“塞嘴。”岑春煊一聲令下,陳景華嘴裏便被塞進一團破布。“哼,你不是陳不問麼?還講什麼,拉下去!”
陳景華,廣東香山人,光緒二十八年以孝廉署貴縣。他是文人出身,勇於治盜,然而枉殺也不少,甚至到了一天不殺人就不舒服的地步。一次陳去視察監獄,見溺穢狼藉,便稱來日叫人來清理。次日,陳派兵將一百多犯人,不論是凶殺劫舍重犯,還是偷雞摸狗之徒,一律解往西門殺了,監舍為之一空。陳下鄉緝匪,總是短衣草履,腰插雙槍,雜在丁勇裏使人不能辨認。路上隻要他認為可疑的人,立即就殺就抓。他殺囚,不拘人數,不分時間,不加繩縛,隻是讓親兵像趕羊一般趕出西門,沿途如發現路上有人神色不對,立即抓入死囚行列,結果使得被枉殺的也不敢喊冤。由於西門北門一帶天天殺人,血流淤道,害得行人絕跡。他殺人從不問姓名,也就落了個“陳不問”的惡名。縣人流傳道:“但怕遇著陳不問,不怕遇見黃狗狗。”黃狗狗,當地人指的是老虎。上任半年,剿匪屠村殺囚,竟達二千餘人,絕大多數又是無辜。這次他碰上岑春煊,算他倒黴。
半月前,岑聽了馮子材的意見,派投誠遊勇、武弁陸乾和黃英全先行,準備勸陸亞發等受撫。走到貴縣城郊七裏橋,有人認出黃英全,遂報陳景華。陳抓來一審,黃承認當過遊勇,但現在是岑督武弁。陳哪管這些,下令將黃殺了。後來從陸乾的身上搜出總督衙門的有關文書,才發覺不妙,遂將陸押在署內一間房裏關了起來。半夜,陳感到不能留下禍害,便將搜來文書一把火燒了,然後殺陸滅口。岑到潯州獲得密報,頓時大怒,遂設計抓陳景華,並立即上奏革職處死。然而就在聖旨下來的前一天,陳景華施計趁夜逃跑。陳後來加入同盟會。民國時曾任廣州警察廳長,後被龍濟光所殺,這已是後話。
岑春煊杯茶之間,武的殺了馮克己,文的羈了陳景華,眾文武官員人人自危。其實,這不過是他小試牛刀,數日後朝野才真正領略到他的霹靂手段!
閏五月十三日上午岑春煊拜折,下午聖旨就到了潯州:
“岑春煊電奏,查明廣西匪勢、災情,請將府道各官分別懲處,並整頓團、保,精選州縣各吏等語。廣西賊蹤蔓延,災區甚廣,該地方大吏毫無布置,實堪痛恨。已革道員黃仁濟,粉飾欺蒙,上下解體;已革總兵申道發,縱勇虐民,貽害尤甚,均著發往軍台,效力贖罪。布政使湯壽銘,吏治廢弛;按察使希賢,前署藩司,賄賂公行,均著即行革職。巡撫王之春,辦理軍務,諸多蒙蔽;提督蘇元春,養癰成患,貽誤地方,著一並革職。該署督務將團、保一切事宜,嚴飭各府州縣認真辦理,以清亂源。至委署各員,著準其不分資格,暫行酌量變通,總期有裨地方,裨吏治日臻起色,用副朝廷綏靖邊疆之至意。欽此。”
一次革了廣西巡撫、提督、藩司、臬司四大員,這在大清政壇極為罕見。這一道聖旨,無異於是一道可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廣西官場大換血已是不可避免。當日,上諭命廣東布政使丁體常護理廣西巡撫,丁槐等一批人也同時任命。
因為南寧方麵的遊會匪企圖襲擾府城,進剿各軍失利,綏遠軍兩哨潰散投匪,情勢萬分危急。馮子材、劉永福急率兩營安勇從桂平急赴南寧。岑春煊亦登輪徑往柳州,他還要大革大抓一批官員。
岑春煊之所以寧可背“屠官”惡名,就是看準了吏治腐敗是大清衰敗的禍根。他認為,廣西之亂既由吏治敗壞而生,那麼,廣西之治必須賴吏治澄清才有希望。有人說“雍正一朝無官不清”,盡管誇張,但誰也無法否認那時的吏治要比現在強百倍。雍正鐵腕整吏肅貪五年,國庫銀子就從康熙末年的八百萬兩增至五千萬兩。如何下手?岑自有一套。他對從上至下的官場黑幕洞若觀火。深知從州縣到六部,從來就是“蒙、瞞、騙”,級級如此。任何一個貪官、昏官、庸官無不巴結賄賂上司。即使他們的上司是清官,你也不能指望,因為墨貪如此猖獗,他居然毫無動作,那麼隻能說明自己是個對政情一無所知的混官。這是他們不願的。但為了保住自己,除了保持自己手腳幹淨之外,就是睜眼閉眼,包庇姑息,熬滿三年走人。這次岑春煊動了一著妙棋,也是一著狠棋。他從廣東、四川帶來了一批人,到廣西後又集中了一批候補州縣。然後叫他們帶人到各州縣明查暗訪,隻要查出不法官員,誰是頭功誰就頂上。這些候補州縣少的等了一二年,多的等了四五年,碰到這個天賜良機,還有哪個不是努力認真去查的?不出半月,就有一批真憑實據的材料報了上來。
這次,岑春煊具奏所參第一人是署廣西提督黃呈祥,接下是慶遠知府沈維誠,左江鎮總兵潘瀛等數十餘人,一概革職。南寧知府惠榮、桂平知縣華照等十餘人革職永不敘用,發往新疆軍台效力以照儆戒。同時,又委祖繩武署柳州知府,戴慶有署柳慶鎮總兵,濮賢恒署慶遠知府,龍覲光署貴縣知縣,栗彝署羅城知縣,李本誠補河池州知州等數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