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2 / 3)

新署柳州知府祖繩武,字紹先。岑春煊從四川帶了一批幕友入粵,祖是離幕外放的第一人。祖署知府,除了他確實幹練,亦因他與岑是蘭譜。今天,他見岑春煊心情甚好,遂打算陪岑去遊柳侯祠。

岑春煊問:“叫盛之了嗎?”

“吃罷午飯,他就獨自悄悄去了。”祖繩武說。

《三絕碑》前,各人對柳宗元解讀不同,聯想也就各異。

岑熾青衫半舊,神色孤冷,踏著淺草踽踽獨行。他在羅池廟旁一塊古碑前停了下來,擦拭灰塵,認真辨識,那專注的神態,似乎是要與漫漶的文字一同走向漫漶的遙遠……

柳州因柳宗元而驕傲。

公元八一五年夏天,因參加王叔文集團,失敗後被貶到永州已十年的柳宗元,奉詔還京。殊不料,“十年憔悴到秦京,誰知翻為嶺外行”,一道上諭下來,反而又將他遷到更未開化的南荒之地柳州當刺史。這年柳宗元四十三歲,四年後逝於任上。他就是在這短短幾年,挖了井,辦了學,種了樹,修了寺廟,放了奴婢,總之,他用人文情懷和文化人格,點化了蠻荒之精靈,使這塊土地和她的百姓整體品格得到了曆史性的提升。

岑熾身為文人,當然對柳宗元深懷崇敬。

他沒有放過一塊碑刻,隻是在讀《荔子碑》時,心底感到了幾分悲壯。這碑其實是公元八二三年,韓愈寫的《柳州羅池廟碑》一文所附的《迎亭送神詩》。這是一首為柳宗元招魂的淒婉祭唱詩。因開頭兩字為“荔子”故得名“荔子碑”。碑文是蘇軾所書,故又將這“韓文蘇字柳事”之碑,稱“三絕碑”。韓、蘇、柳都是因卷入朝廷政治集團的鬥爭而半世蹉跎。聯想到自己將卷入瞿岑聯盟與慶王、袁世凱的鬥爭,他不能不被深深地觸動。岑熾從不懼死。任何一個有政治抱負的人,在風起雲湧的政壇,誰也不可能超脫出局。這不由得你願與不願,隻要陣勢一拉開,搏殺的風暴自然就會把你席卷進去。勝與敗,生與死,往往就像隔著一層紙!岑熾是何等聰明之人,他不僅想到這些,還想到大清的命運和前途。

岑熾坐在柑香亭畔的條石上。他的身邊就有一塊光緒十八年,柳州知府蔣兆奎立的碑。他寫的碑文洋洋灑灑,說他在柳宗元身上看到了學識文章、自然遊觀與政事的統一。“夫文章政事,不判兩途。侯固以文章而能政事者,而又以遊觀為為政之具,俾亂慮滯誌,無所容入,然後理達而事成,故其惠化至今。”於是重修柑香亭,有空就來亭中思念柳宗元。或許這位蔣知府也是我這般年紀吧?岑熾想。十一年前自己也是這種想法啊。現在他認為傳統儒家的學識文章對救國救民已毫無用處。聖殿轟然一聲垮下,儒家歿了!自從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的變法宣告失敗,中國政治及改良的合法性就不是來自儒家的正統經典,而是來自西方的滾滾民主思潮。康有為的“萬木草堂”成了儒學聖堂的“絕唱”!

岑熾清楚地記得昨晚與祖繩武兩人燈下的對談。

祖繩武問:“盛之兄,聽說是你極力主張岑帥聘端納當政治顧問?”

“是的。岑督一到廣州他就來求見。我發現這個新上任的香港《中國郵報》副主筆,其政見、思想、策略,要勝李提太摩一籌。李老了。”

“西學之風大開,各種思潮洶湧,也難怪萬木草堂成了儒學的絕唱。”

“紹先兄,現在康有為還講仁、義、禮、智麼?不講了。現在他最關心的是組織一支武裝。梁啟超雖然也還以‘民本’為號召,但他已亮出要創建西方民主政體的旗幟,哪還理會什麼‘替天行道’!”岑熾對這幾十年的人和事,研究十分地認真,道,“李鴻章確是朝中第一明白人。然而,他始終停留在‘外須和戎,內須變法’這一層麵上,總是想恪守成法而求富。以至七十三高齡到俄德法英美考察的時候,還隻是說‘泰西格物之功效,致力之材能,某皆默而識之,學而不厭’,目中隻見洋人的技藝和軍事,而不知若無良好的社會運行機製,那些東西是學不來的。李鴻章辭世,梁啟超如是點評,‘一時言富強者知有兵事,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不知有內治;知有朝廷,不知有國民;知有洋務,不知有國務。’李辭世已是七十八高壽,洋務此時已經過去四十年,戊戌變法也過了三年,而他的富強夢仍如水中月,鏡中花!”

“大清中興重臣,林則徐、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一個個逝去,現在前輩稱得上大儒的就隻有一個瞿鴻禨,一個張之洞了。”祖繩武說。

“張之洞其實跟李鴻章差不多。瞿鴻禨倒真是儒林翹楚!”岑熾總感到張太過投機乖巧,不如瞿方正如一。他想了想又道,“當今大清,最令人矚目的當是南岑北袁!”

“岑督和袁世凱?”

“對!”

岑熾對袁世凱雖是不滿,但對他近年推行的新政倒也佩服。這家夥僅是秀才的底子,可有真本事。岑春煊也隻是舉人,聽說還是別人代考,然而不管怎樣,他卻是政壇公認能順應潮流的新派疆吏。據說,岑春煊年青時愛讀顧社禹的《讀史方輿紀要》、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和齊南的《水道提綱》等。這些是完全不同於儒家經典的學問。正是這些不算正統的學問,為他日後的成功奠定了知識基礎。曆史上儒者信奉“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岑春煊選擇的是“立功”。突然,身後傳來一陣喧嘩。岑熾回頭一看,岑春煊在廣西護理巡撫丁體常,布政使胡湘林,按察使劉心源,柳州知府祖繩武擁簇下走了過來。岑熾打了聲招呼,便繼續細認一塊字跡不太清楚的明碑。丁、胡、劉、張等人是初次到柳,也就一塊碑一塊碑地看下去。岑春煊在柳宗元衣冠塚前焚了三炷香,也就獨坐石磴沉思起來。

岑春煊雖然是讀聖賢之書長大,但年歲越大,明事越多,也就越感到儒家那套不行,獨尊更是荒謬。例如孔子認為人性的“善”,在社會生活中至關重要,這與老子的“上善”觀點實在沒有太大的區別。可是有人就是不主張宣揚老子的“道學”思想。孔子死後,曆代儒家學派也沒有真正繼承了他的衣缽,硬是把一個本不為統治者接受的儒家思想,改成了曆代帝王的治政教材。孟子提倡“王道”、“仁政”等政治主張,一經遊說,各國王侯終於接受。西漢,董仲舒先奏“三綱五常”,叫漢武帝“罷絀百家,獨尊儒術”,接著又獻上“天人三策”,為“罷絀百家”提供理論根據。唐高祖李淵,對儒家提出的“禮教”十分青睞,下令將《詩》《書》《易》《禮》《春秋》等儒家經典納入國學。宋代經程顥、程頤、朱熹等“理學”代表人物,更是把儒家學說整理成《四書》《五經》等經典,構建了中國封建統治的思想體係。二千多年來,這一套對鞏固皇權,統一人心當然有利,但卻扼殺了學術和人才。到最後,儒學竟發展為一門空疏之學、虛偽之學、清談之學。這是宋明亡國的原因,也成了大清國弱民貧的根源之一!

岑春煊認為做人應愛國、忠君、重義。他因此最崇拜嶽武穆。嶽武穆那句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的話,足可萬世興邦,其他都是多餘。他在治國理念上,不太看重《論語》,而更看重《管子》。管子說,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又說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亡在逆民心。又說天下順治在民富,天下和靜在民樂。一部《管子》就是反複陳述這幾層意旨,而這幾層意旨就揭開了治國治民的全部奧秘,哪還用那一套又一套的儒家理論!

岑熾走過來了。

“岑帥,柳宗元在湘十年,留下《永州八記》等千古不朽的文章;到了柳州,文不如在湘時燦然,可卻更為人所樂道。你說這是為什麼?”岑熾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不等對方回答,又說,“因為他在湘所作之文雖好,畢竟是小文章;到柳所作卻是一篇千古大文章,也就將自己的人文情懷和人格魅力,永遠鐫刻在柳州山水之間了,因此也就更為後人所稱讚。”

“不錯。這與蘇東坡於儋州,黃山穀於宜州,都是同一個道理。”岑春煊不僅表示讚同,還有自己的獨見,他說,“盛之兄,一人一世要能留名,不論是美名、惡名、罵名,總離不開‘獨特’二字。人如此,物亦然。京師的烤鴨,廣州的龍虎鳳,桂林的豆腐乳,皆可印證。”

“岑帥,朝廷不避籍嫌,讓你為督就是獨特,五任巡撫不能平亂,讓你率軍立功就是少有。人生一世,機遇如金石火花,稍縱即逝,難得啊!”

“盛之兄,你該像左宗棠離幕自掌一軍了吧?”岑春煊真心地希望。

“岑帥,我是決心不做官了的。現在倒是該為堅白考慮了。”岑熾說。關於張鳴岐的安排,岑春煊一到廣州就想保他做兩廣鹽運使,曾找岑熾商量。岑熾知此人確實聰明,但從骨相麵相看,總是有些欠缺,可又不好點破,隻好說張多次講不想做官,暫緩些時日好了。岑春煊也就擱了下來。昨晚,張鳴岐到岑熾臥室,祖繩武正好在座。祖道:“堅白兄,眼下缺人,你也該出山了。”張笑道:“紹先兄,盛之夫子可作證,我是無意仕進的呀。”說罷哈哈笑了起來。這幾天頻頻保舉,岑熾已從張微妙的神色變化中猜出幾分,現又從張那幹澀的笑聲中得到了證實。當夜枕上一想,自知不如曾國藩善相人,怕自己萬一看走了眼,眼下又急需人用,他便決心薦張離幕。

岑春煊道:“他不是說不願做官嗎?”

“他不願做官是一己之私,你要他做官是為國家計,人總不能太固執。”岑熾說完這番話,自己也忍俊不禁。“明臣邱浚有言,地方得一良吏,如得勝兵三千。岑帥,堅白之才要勝過你保舉的任何人。”岑熾把德略去隻講才,是不想留下後話。

兩岑正商議將張鳴岐放到何地,譯員來了。岑春煊接過電報一看,臉色頓時大變。一聲“備轎”,立即率眾人離了柳侯祠。

黃留芝圍而不殲,得了個一百擔煙土的大封包。

岑春煊想不到官軍竟在東蘭州遭受如此的重創。

原來,慶遠知府沈維誠被免,東蘭知州陶其淦也就立即撕下偽裝。陸亞發為了解除後顧之憂,遂命麥痣二、沈少英、韋五嫂直撲東蘭。陶其淦聞報,一麵四處告急,一麵集合各鄉塘兵團練固守待援。此時,韋五嫂已與南丹的顧二嫂合兵,一心想打出會黨威風,待掃清外圍,立即向州城發起進攻。激戰一天未克。第二天,韋五嫂親自登上涼風山指揮,用幾門趕造的土大炮,居高臨下朝州城內猛轟。四鄉會黨紛紛前來助戰,同時向城中團練喊話,實施攻心之策。第三天欲曉,麥、沈兩部來了,一口氣占了州城。陶其淦在混戰中被倒戈團練敵刀砍死。遊勇張貼安民告示,一時間東蘭聚集遊勇會黨逾萬。

岑春煊知道東蘭既失,河池、南丹、思恩在遊勇實際控製之下,遂命署慶遠知府濮賢恒迅赴任。命署柳慶鎮總兵戴慶有在柳慶交界要隘布防,駐泗城滇軍龍濟光先派一營馳赴東蘭;署右江鎮總兵黃忠立率所部由百色開往援剿。黃部不足五千人,不敢與凶悍的麥痣二、沈少英死拚,遂修書一封給麥沈兩人,希互給麵子。經陸亞發同意,初九遊勇撤出東蘭州城,轉到鄉下休整待命。六月初,麥痣二率一部經長江、金穀、芭暮入羅富,抵南丹;沈少英率一部經隘洞、三旺到河池;韋五嫂、顧二嫂經香河、長老、大廠到南丹。黃忠立一進駐東蘭州城,立即飛報全境肅清。岑春煊上奏報捷。

遊勇西上,貴州頓時吃緊。這時新的巡撫、提督均尚未到任,布政使曹鴻勳急命徐印川統領五營黔軍由獨山入南丹境地。

再說素有小諸葛之稱的黃留芝,聞報黔軍欲來,立即與剛到的麥痣二、韋五嫂、顧二嫂,沿芒場、巴平、甲亞一路視察,來到了六寨。

六寨是南丹入黔門戶。這次是大兵壓境,黃留芝決定誘敵深入,重挫黔軍。大計議定,大家來到龍馬山元陽洞喝酒講古。

黃留芝笑道:“麥子兄弟、韋五嫂子,今天我是在粵西第一奇景處設宴,算給你們大麵子了吧?”

“吹大炮。我這個南丹人還不曉得第一奇景在什麼地方?最好玩的是州城銅廟。狄青的銅像才真是天下第一!”顧二嫂道。

“二嫂,我講的話有書為證。”黃留芝笑道,“明朝人徐霞客遊慶遠府,寫了三萬字的日記,其中寫南丹的就有七千,而最出色的又是寫六寨龍馬山。你聽他說,‘尖迥而起中空如合掌,懸於眾峰之間,空明下透,其上合處僅徙扛之湊,千尺白雲,東映危峰腋間,正如吳門匹練,香爐瀑雪,不複辨其為山為雲也。自桂林來,所見穿山甚多,雖高下不一,內外交透,若此剜空環翠者,則未曾有。此地極粵西第一窮徼,亦得此第一奇勝。’你們說,我有哪句是誑話?”

麥痣二和韋五嫂對這軍中秀才甚是佩服。

韋五嫂道〖DK〗:“難怪你不願在此大打,想必是不忍將這奇勝毀了!”

“若真的打起仗來,命都不講,還想這些。”黃留芝說,“隻是這元陽洞地勢朝向都甚佳,為何沒有人建座寺廟?”

“留芝哥,這句話你就講差火了。多一個廟,多一尊菩薩。在這兵荒馬亂年景,人是各顧各。”顧二嫂自己將一杯酒喝了,樂嗬嗬地說,“六哥,我講這話也是有根據的。車馬村的人,個個會背刻在洞口的《濟公詩》,‘我也聰明,我也慷慨。一不吃齋,二不受戒。逢酒飲幾杯,香肉吃幾塊。得人恩處報人恩,欠人債處還人債。隻要心不歪,何必燒香把佛拜!’來,學濟公,不吃白不吃!”惹得大家一陣大笑。

酒足飯飽,各人上馬,又在羅富作了一番布署,然後才回州城。

黔軍北路由後營管帶張紫雲率領,先到巴定與莫泌會合,然後下巴平、芒場,直撲南丹;西路由統領徐印川率四營,經龍臘、關村、羅富,進攻南丹。

戰鬥在兩條戰線同時打響。

黃留芝和副手朱五分兵迎擊。他們在江灣打了一個埋伏。急得徐印川忙調前營增援。這時,朱五一部退往龍臘。黃留芝一部則退到巴平。黔軍和土司兵銜尾遠遠跟進,等候徐印川的消息。

這時,徐印川的前鋒已與駐守龍臘的韋五嫂、顧二嫂接火。落日時分,朱五前來會合。天煞黑,徐印川包圍了龍臘。激戰二天,韋五嫂等撤退到黃江,繼又退到羅富哨。至此,黔軍已深入桂境半月之久。徐印川占了羅富。他擔心久駐客地,師老糧盡。休整二日,便派一營占了裏雍,約定張紫雲、莫泌,三天後直撲州城,速戰速決。

殊不知遊勇早已打開口袋。黔軍一進裏雍,當晚就遭到麥痣二突襲,一營人馬死了大半,殘餘退到晚騰村,又被韋五嫂、顧二嫂緊緊包圍。徐印川見情勢緊急,決心直接猛撲州城,誰知在龍王坡又遭遊勇激烈抵抗,打了一天,無法前進。這時,徐印川接到龍臘複被朱五複占的消息,知後路已被切斷,嚇得癱了下來。再說另一路的張紫雲、莫泌,已被黃留芝分割包圍在芒場和小場。黃留芝圍而不殲,而是修書一封,讓人送給莫泌。

翌日,南丹護理土州官等數人,作為徐印川、莫泌的特使來見,同意五天之後,如數交一百擔煙土作為補償,禮請遊勇退出南丹。黃留芝為兒子的滿月酒,意外討了個大封包!

乾隆特批南丹白褲瑤可以砍牛。葬禮之後,姑娘唱起的是細話歌。

黃留芝的夫人是顧二嫂的遠房侄女黎滿妹。她通文墨,人又漂亮,公認是州城一枝花。上年初嫁,今年生仔,真讓黃留芝高興萬分。他本來就要為兒子熱熱鬧鬧做滿月酒,現在打了大勝仗,索性就借此吉日犒勞三軍。

陸亞發一行從思恩趕來了。

這一天,已變成黃留芝公館的土司衙門張燈結彩,好不熱鬧。衙內擺的是款待陸亞發等大頭領的喜宴。大街上擺的是一長串流水席,坐滿了遊勇會黨中的小頭目,他們熱烈議論著三天後的“砍牛”。

砍牛是南丹白褲瑤葬禮中最隆重的儀式。這種活動沿襲已經很久了。一七三六年七月二十九日,右江鎮總兵潘紹周曾向乾隆皇帝奏報,要求禁止。乾隆考慮得還算是周到,特批曰:“土苗宰牛,乃其習俗,尤不當與民人一體嚴禁”。土苗就是白褲瑤,雖然乾隆搞錯,但這種奇特的習俗總算得以延續下來。這次黃留芝決定砍牛,一是因為顧二嫂的家公曾是黎水保的部下,二是這輪戰鬥中死了好些白褲瑤兄弟,因大部隊就要離開南丹,因此顧二嫂和黎滿妹都要求砍牛。

砍牛在牛欄關舉行。這裏有黎水保的墳。黎是南丹白褲瑤第一個讀書人。一八八七年他舉行起義,進攻州城不克,退回牛欄關固守,後被叛徒出賣殺害。黎水保起事距今才是十多年,不少當事人都還健在,再加上是遊勇出錢買牛,前來觀看的人真是人山人海。

這是隆重奇特而又震撼人心的葬禮。一隊遊勇鳴槍之後,接著就是一大排牛角號吹響,粗獷的號聲在大山間回蕩,顯得格外渾厚。

“想不到天下竟有這麼大的牛角!”席地坐在頭排的陸亞發嘖嘖稱奇。

“大哥,那是人家的鎮寨之寶。”黃留芝在南丹久了,對瑤家曆史傳說也頗為熟悉,說,“雖然各地都吹牛角,但瑤人有故事。大約六百年前,元朝大軍進攻千家峒,瑤民決定撤離家園。臨走,瑤家十二姓約定五百年後重返千家峒,並將一隻大牛角鋸為十二節,重逢時再拚在一起,重新吹響。白褲瑤這支大牛角,據說已傳了二十多代人了。”

這時百麵銅鼓擂響,猶如狂飆天落。鼓聲中五條牛牯被牽了進來,拴在圓木樁上。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數量。

“要砍牛了?”李德山問。

“馬上就要動手。”黃留芝指著走上來的一隊人道,“撐黑傘的是五個戰死兄弟的舅爺,後麵拿刀的是砍手。”接著是陣亡兄弟的親屬上來了。顧二嫂和黎滿妹先是啜泣,漸漸竟引起了一片哭聲。經過哭牛、喂牛、祭牛,眾人退場。巫公唱道:“天上沒有不落的星,地上沒有不死的人,我們戰死的英雄啊,親人們的懷念總伴著你們的靈魂,今天將五頭牛砍了敬上,讓你們在陰間犁出五穀和金銀……”

砍牛了!喧嘩的人潮一下子平靜如水。隻有牛牯一聲聲沉重的哞響;隻有刀手屏息鼓氣的粗重呼吸。陽光下,隻見五把長刀一揮,天空劃過五道弧形白光,狠狠地朝牛脖子砍去。一聲慘叫,牛頭一擺,前腳騰起。山呼海嘯般的狂叫,從千百人的喉嚨中驟然爆發。刀手極敏捷地閃跳一旁,大吼一聲,騰身躍起,狠狠砍下第二刀。第三刀,牛牯轟然倒下!一身濺滿鮮血的刀手,贏得了一陣陣雷鳴般的歡呼。

一桶桶兌好的牛血酒傳遞給四麵八方的人群。

太奇特了!陸亞發這些人誰也想不到,盛大葬禮之後,人們竟隨之沉浸入愛情的海洋。是的,這個古老的民族,從來就是含笑麵對生與死,他們認為死是生的開始,新的生命就在死亡中孕育,生死輪回,綿延著永恒!

一麵麵銅鼓“門”字形擺開。打木鼓的漢子既是指揮者,又是獨舞者。他模仿著猴子攀摘取食的動作,舞姿粗獷古樸,鼓點千變萬化。一層層圍觀的人們,有節奏地發出“唔唔唔”的喝彩,這就是白褲瑤的銅鼓舞“勒澤格辣”。通宵達旦的狂歡就這樣拉開了序幕。滿山遍野,竹前樹下,千百對盛裝男女,無拘無束地敞開心扉,唱起細話歌……如此仲夏夜,人生逢幾回?

陸亞發他們圍著篝火,邊烤牛肉邊喝酒,研究一個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大哥,我看馮老帥現在未必就能顧及得慶遠。這次岑春煊隻帶來幾營安勇,兩營隨岑在柳,兩營隨馮到邕,兩營駐潯州。現在岑、馮的手頭無兵可調啊。我讚成德山哥的意見,就趁馮老帥要重募二十營萃軍這個空檔,搶占地盤,當作明日談判的籌碼。”這是黃留芝昨晚一夜的想法。

原來,馮子材已是第二次叫人帶信給陸亞發了。第一次隻是叫陸迅速撤出東蘭、南丹、河池。第二封信則講明,必須接受招撫,否則一剿到底。陸亞發等人是不願跟馮老帥打仗的,但也不能講撫就撫。如何撫?撫後誰走誰留?軍中的職務如何擺平?問題複雜啊!

陸亞發他們這次來,就是要征求黃留芝的意見。其實,黃留芝一直也在考慮這個問題,隻是不成定見。他知道李德山看問題,總是放在全國大背景下考慮,也就道:“山哥,我現在都成穿山甲了,對外界形勢全然不知。眼下這步棋如何走好,也得從全局來考量才好。”這就是黃留芝與一般遊勇將領不同之處。

“日俄大戰已是一觸即發。雙方都擺出傾全國之兵,不惜決一死戰的架勢,旌旗相望,戰陣綿亙數百裏。唉,東北竟成了異國的戰場,中國真是要完了!”李德山歎氣道。關於國內的形勢,他說,“康黨已難成大氣候了。當日海外為勤王捐款達六十萬美金之巨,康自己先扣下四十萬。其餘二十萬又久拖不達,最後使唐才常功敗垂成,從此會黨也就不齒這個康聖人了。聽說,梁啟超現在是想和革命黨合作。他甚至說,惟有請康有為閉門讀書,由我們聯手舉事。看來,明日孫文的革命黨說不定倒可能有大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