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3 / 3)

“難!盡是一批紙上談兵之輩。”黃留芝對這些文人出身的革命黨毫無興趣。問,“大哥,你看湘省革命黨怎麼樣?”

“湘省有個叫黃興的留洋學生倒是不簡單。不過管不了這麼遠了。”陸亞發說罷看了下表,已是淩晨二點,道,“不管下步如何,眼下隻能是以搶占地盤為先。留芝,這次我們將東蘭、南丹、河池讓出來,卻要打慶遠。”

黃留芝、麥痣二、朱五聞之一震。

“據說濮賢恒帶來了幾營防軍來,已是口出狂言。老子就是要專挑這樣的來打,打給岑春煊看!就是招安,也要打出威風,這樣才好講價錢!”陸亞發說到此,如劍的目光,輪流向手下戰將掃去,正是這種似乎透人肺腑的目力,使他的權威隱於無形,而又無處不在。

這時,韋五嫂、顧二嫂、黎滿妹來了,身後一幫盛裝的姑娘在格格地發笑。

韋五嫂嗔道:“大哥,打仗也是明天的事,怎麼一晚上都聽見你在七囉八嗦的?”

陸亞發笑道:“老妹,你們玩你們的,我們講我們的,井水不犯河水。來,大哥敬你們一個一杯酒。”

“現在不喝。麥子哥,你過來。”韋五嫂趁麥痣二來到跟前,一聲令下,“給我扛走!”呼的一聲,隻見幾個姑娘一下子就將麥痣二扛走了。陸亞發等人見狀不覺大笑。隻聽顧二嫂大叫一聲:“統統給我扛走!”眨眼之間,這幫男人全部消失在融融的月色裏……

黃留芝問:“拉他們去哪?”

“笨蛋!”黎滿妹笑道:“玩表!”

八十五歲的馮子材悲情頓起,談起林則徐的名對。

南寧。馮子材的行營——粵東會館。

馮子材麵對著電報和密劄沉思。電報稱:東蘭、南丹、河池遊勇集中整編之後,褚大、白毛七率一路,糾合宜山、忻城、理苗會黨圍攻慶遠,防營不戰自潰,知府濮賢恒抱印棄城而逃。歐四、梁桂材率一路,陷天河,繞過羅城,在小長安與柳州知府祖繩武相遇,不戰而撤。陸亞發駐天河。黃留芝駐德勝,隨時準備率部策應各路。密劄說,特使已與陸亞發密商招撫之事,陸言語閃爍,態度曖昧,隻承諾一條,絕不與馮大帥見仗。

馮相榮拿藥湯進來。他是馮子材三公子,本是欽廉道尹,這次隨父入桂,簡放了右江兵備道。

“相榮,羅城駐軍是誰呀?”

“是去年受撫的綏遠軍中營管帶梁果周。”

“難怪陸亞發不打羅城,一窿蛇啊!”馮子材歎了口氣,喝完藥,又問,“老三,你說為何歐四、梁桂材遇到祖繩武不戰自退?”

“爹,可能是想留條後路。祖繩武是岑帥最信任的人,到時好商量。”

“這點算你看準了。”馮子材對兒子的回答表示滿意。“陸亞發我是了解的,鬼得很。我估計,他現在蟄伏不動,一動,肯定是大動作。老三,柳慶兩府遊勇,多是當年萃字營的人,好說。我就擔心南寧、思恩、太平這三府的遊勇,他們多是蘇元春、唐景崧舊部,王和順更是黑旗軍的。與這些人,我隻有震懾之威,卻無淵源之情啊。”

“爹,北陸南王,由淵亭叔招撫王和順,我看可以。”馮相榮知道王和順曾是劉永福營中的棚長。“聽講,王和順已跟淵亭叔見過麵了。”

“麵是見了,隻是黃五肥寧死不願受招安。向榮,不管如何,岑帥既然同意了,我們就趕緊先募八營。”

馮子材原本是要在欽廉招募二十營,太後都同意了,無奈戶部無錢撥餉。不募新營,何以言剿。現在是兵匪串通一氣。粵軍想要煙土,隻須在營前高吊一根竹竿,遊勇就會送來;遊勇若缺子彈,隻要在路上灑上黃豆,粵軍也就送去;兩軍打仗更是形同兒戲,雙方都朝天開火一輪,然後視人數多寡定輸贏,官兵多,遊勇則詐敗,遊勇眾,官兵則哄撤。湖北武建軍更是麻煩,言語不通,人地兩生,竟然成了遊勇、會黨、團練偷襲奪槍的對象,害得馮子材不得不叫客軍一律改穿桂軍號衣。岑春煊本知實情,見戶部無錢,隻好用向廣東借錢,向福建借槍的辦法,讓馮先募八營應急。

劉永福來了。

“萃帥,既然已決定先募八營,我明日就先回欽州。”劉永福為了不使馮子材太操心,打算把募勇這麻煩事攬了,“這四千人,我認真挑選,你老盡可放心。”

“好的。淵亭,梅龜山這仗真是黃五肥指揮打的?我有點不相信。”

“真的。這事我問過王和順。”劉永福回答。其實,他是在袒護王和順。半月前,新署左江鎮總兵鄭潤材立功心切,自恃安勇兵強械精,親率二營出剿。這消息被陳榮廷派人密報給了王和順。黃五肥遂在城外三十裏的石埠布陣誘敵,王和順則埋伏在隆安縣境的梅龜山。黃誘安勇深入,王退南圩,經壇洛上梅龜,卻派人向鄭潤材謊報,遊匪集中於那桐、那重。鄭信以為真,驅兵急進,結果中了埋伏,死傷大半。安勇本是粵軍新練精銳,素有“天上雷公,地上安勇”之譽。想不到入桂首戰,便遭此慘敗,神話隨之破滅。劉永福道,“萃帥,鄭潤材本是岑督賞識之人,剛署左江鎮總兵,轉眼卻又被摘去花翎頂戴,真叫人扼腕。”

大約是一陣穿堂風太猛,馮子材咳了好久一陣,臉都脹紅了。

“萃帥,我得了一個止咳偏方,你不妨試服幾劑。”劉永福將方子遞過。“萃帥,年歲大了,多多保重才是。”

“是的。春煊當日請我出山,我本不願,卻又經不起勸說。淵亭,你不也是一樣?唉,人情難卻。當年岑老帥在雲南是有恩於你我的。”馮子材是個極重情義的人。“我昨晚想了一夜,朝廷剿匪還要倚賴你我這樣的老朽,也真是掏空了的葫蘆!我又想,當年長毛起事,林則徐奉命剿匪,結果死在來廣西的路上,從此落得了個千古忠貞美名。‘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文忠公也就為後人樹立了個榜樣。淵亭,這一陣子老夫自感精力大減,體格大不如前,真擔心練軍不成身先死啊。”

劉永福趕忙寬慰,發現他這幾日又消瘦些了。

送走了劉永福,馮子材提筆給岑春煊寫信,誰知又一陣劇咳,使他隻好停筆歎道:“老矣!”

“奴才就是要為主子分憂,千萬要記住臣子的本分。”

“岑督,湖南又來電了。”岑熾已回廣州,張鳴岐成了行營總管。“是否就按給貴州的電文回複?”

“對的。就說桂軍已開拔,湘勇也該過境會剿。”岑春煊躺在長藤椅上拍著肚子。他是極隨便的人。在營中議事多是一身軍裝,有時還頭紮布巾,跟士兵幾無二樣,回到屋裏更是隨便,一雙板鞋,一件褂子,一把葵扇,活脫一個街坊漢子。“嘿,趙爾巽這些人不是眼紅我升得快嗎?這回也叫他們嚐嚐辣椒湯。岑某人是拿命去換的頂子,有幾個人敢?”

“掃墓擒凶那陣勢,嚇都要嚇死他們。”張鳴岐順風掛帆,故意提起岑春煊最得意的一件事。上年七月,岑春煊趕到成都時,會匪已占了城外山頭,城內謠言迭起。岑一下馬,立即下令掃蕩山頭群匪,接著又假借掃祭祖墓,親率衛隊數十人,馳往中興場,將首惡通匪的劣紳劉某正法。接著下令大抓大捕,嚇得與會匪有瓜葛的士紳急匿,群匪頓時無主,亂勢遂平。岑在蜀七個月,參劾貪庸大小官吏四十餘人,殺匪逾千。張鳴歧又道,“岑帥,想起當日的情景,我至今還有些後怕哩。”張不忘將自己擺進去。

“哈哈哈!”岑春煊笑道,“堅白,還是要催王瑚盡快開赴羅城。不管怎麼說,我們既是太後、皇上的奴才,就得為主子分憂,千萬要記住臣子的本分。”

“這點鳴岐鐫刻於心。”

“哎,張榕蔭這狗雜種真是棄城而逃了?”

“沒有。遊勇隻是虛晃一槍,並沒有真打懷遠。”

“駐三防的沙瑞忠一營人馬,還配有炮隊,怎麼竟讓遊匪在眼皮下潛伏?”

張鳴岐也感到不可思議。

原來是這樣:六月底遊匪李明標已先期潛入融縣洞頭一帶。駐在三防的綏靖軍聞報不理。七月初三,祖繩武聞報匪竄羅城,急赴小長安防堵,潛伏的遊勇突出,兵鋒直抵懷遠,致使祖兩頭無法兼顧。懷遠知縣張榕蔭聞報匪警,嚇得龜縮不出。此刻,四十八峒的覃老發率部離開中渡竄出,永寧、雒容同時告急。一時間,桂林、柳州、慶遠三府同時吃緊,鬧得風聲鶴唳。李明標、黃飛虎乘虛揮師西上占了梅寨。梅寨是桂省入黔湘孔道,兩省告急,朝廷迭電斥責,氣得岑春煊罵娘三天。

“堅白,我看慶遠知府就讓分省補用直隸知州汪聲珍署理。唉,人才難求啊!”岑春煊一直為無人可用感到沮喪。先撤沈維誠,繼撤濮賢恒,現在慶遠知府由祖繩武兼署,真是疲於奔命。岑春煊為解燃眉之急,還奏請將分省補用知府柴照,暫時留桂不調,署右江兵備道。貪官昏官庸官多如牛毛,就是能幹的人太少。他突然從躺椅上坐了起來,說,“堅白,你再給香帥和蘇戡發一個電報催促。”

湖廣總督張之洞字香濤,他已同意將八營新軍調到廣西。統率這支勁旅的是鄭孝胥。

鄭孝胥字蘇戡、海藏。二十二歲中福建鄉試解元。甲午戰後從日本回國,為張之洞練自強軍。鄭曾在乾清宮向光緒獨奏練兵之策,後佐張之洞籌畫東南互保,百事無不參預,軍事亦參讚機密,從此聲名大震,鋒芒讓總文案梁鼎芬也膽寒三分。

岑春煊與鄭交往甚密,在四川就奏請調鄭入蜀,為張之洞所止。這次岑任兩廣總督,又奏調鄭入粵。朝廷準奏。鄭的詩書名揚海內外。他的詩,規學大謝,浸淫柳州,洗煉東野,沉摯之思,廉悍之筆,一時殆無人與匹敵;他的書,神、氣、骨、肉、血,無一不具,竟被視為一寶。其實,鄭更有心問政,曾詩雲:“泱泱渤海意如何,騰碧翻金眼底過;出世隻應親日月,浮生從此藐山河。南歸不用懷吾土,東去誰能挽逝波。愛煞滔天露孤島,棄船聊欲上嵯峨。”其誌由此可窺。鄭孝胥才高八鬥,後來竟墮落成複辟狂、漢奸,這是後話了。

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七月二十七日,岑春煊剛為鄭孝胥到達廣州而欣喜,誰知南寧的一紙急電卻給他當頭一棒:馮子材逝世於行轅。

黃五肥的一條嘉魚,岑總督的一灘鮮血。

馮子材逝世的消息傳來,王和順、黃五肥在十萬大山營中設了祭壇。

王和順,原名張德卿,號壽山。一八七一年生於南寧府宣化縣那造村。跟陸亞發是同縣老鄉。十五歲投入黑旗軍,曾當棚長。現擁眾數千,成了廣西遊勇四大寇之一。

這天中午,陳榮廷和餘受益來了,給馮老帥燒了香,一桌酒菜擺了上來。

王和順問:“大哥,馮老帥死了,哪個接任?”

“丁槐。岑春煊的拜把兄弟。”陳榮廷對這個上司一肚子的氣。“丁槐一來,知道我們與蘇宮保關係太深,肯定不用。我和受益商量好了,準備在石巷口開間糖局。”

“今後消息怎麼傳遞?”王和順問。

“地點就在糖局。大哥要四處走動,我守櫃台,消息誤不了的。”餘受益在蘇元春走後便離營回邕。他說,“岑老三毒得很呀。上月初,他就叫丁槐先將參加過會黨的軍官就地正法了一批,退職回家的在原籍永遠監禁,全靠梁蘭泉聽見風聲跑到越南,否則殺頭都有份。最好命的算是蘇明漢了,因丁槐極力擔保,他得以務農經商的寬待。丟那媽,當了一二十年的兵,落到如此下場,當初真不如反了。死了鳥朝天,不死又過年!”

黃五肥道:“對,老子也是這個脾氣。最大芭蕉葉!”

“五肥,憑這句話,大哥就敬你一杯。”陳榮廷感慨地道,“我打長毛、剿撚子、平苗亂,從軍三十年,確實沒有看見過有幾個受撫的有好下場的。不要說岑老三的話信不得,就是皇帝老子的話也不能相信。你們看,現在蘇宮保慘不慘?如果最後不是法國人出麵說話,這個祭壇還要多他一塊靈位牌!”

原來,蘇元春一到北京,便被交部議處。蘇先前還幻想慶王會出麵開脫,豈知慶王惟恐避之不急。駐藏幫辦大臣桂霖等人,逐一列舉蘇各條罪狀,頻頻上奏彈劾。六月八日,岑春煊據旨複奏廣西致亂緣由折,不僅回奏桂霖等所控屬實,還查出一大串新的證據。岑驚呼桂省有會而匪者,有商而匪者,有兵而匪者,有官而匪者,再加上遊匪,真是“五匪亂桂,全無淨土”,罪魁禍首就是蘇元春。蘇被打入大牢,定罪斬監候,等著殺頭,王之春隻被革職處分,朝野都說不公平。這時候,法國人以蘇曾獲法國一等寶星勳章,判斬理應先與法使館商議為由,請朝廷減刑。結果改判充軍新疆,才保得了一條性命。

“英雄一世,惡夢一場。”陳榮廷憤憤不平。接著他又講了蘇夫人因生活困頓,上吊自殺,多虧發現得早,才得免於一死的慘事。聽得眾人無不大罵。陳榮廷這次前來,意在勸王黃兩人不可受撫。

第二天,黃五肥下山。他聽說岑春煊因馮老帥病故,已決定將閱兵改在潯州舉行,便領著三個弟兄放馬前往。

三天前,岑春煊從南寧回到了潯州。

這次武建軍兩旗八營共六千人馬赴桂。八月四日,鄭孝胥乘廣亨號兵輪夜泊潯州,準備接受檢閱。至此。湖北武建軍入桂已達一萬三千人。

閱兵在大校場進行。

校場上的黃龍大旗,在獵獵的風中不停地飄拂,發出劈劈叭叭的陣陣聲響。士兵一色的德國式軍裝,大蓋帽、馬褲、綁腿,腰間束著一條皮帶,盤著辮子,背著快槍,刺刀的鋒刃在陽光下,閃耀著一道道亮光。一排排官兵,屏息肅立,沒有聲息,等著總督大人的檢閱。

黃五肥坐在榕樹上遠遠眺望。他是第一次看見新式的七栓速射炮,十分地眼紅。

岑春煊坐在點將台中央,兩旁分列著岑熾、張鳴岐等文官,鄭孝胥、丁槐等武將。他向台下望去,軍威雄壯,氣象森嚴,麵對著如此嶄新的軍旅,內心湧起了激情和衝動。他多想有一支屬於自己的軍隊啊!現在誰也不再提湘軍、淮軍、毅軍了。眼下為世人矚目的隻有袁世凱的北洋新軍,張之洞的自強軍。他知道國家沒有雄兵,就要受外國的欺淩;個人沒有兵權,也做不成大事;當年如果康梁手上有一支軍旅,譚嗣同怎會去冒險夜求袁世凱?不會。此時此刻,必須在兩廣培植起一支武裝!岑春煊已預感自己今後一定會在中國大地上叱吒風雲。

黃五肥麵對這支軍旅卻一聲冷笑:老子鑽山洞、進叢林,你咬我卵都不對!

檢閱開始,指揮官發出了響亮的全場口令。接著是三遍軍號吹響,鳴炮,全場肅立。岑春煊在鄭孝胥的陪同下開始檢閱。這是他第一次檢閱新軍,目光炯炯,神情堅毅,顯示了統帥的威嚴和氣魄。

榕樹上的黃五肥罵了一聲:“老子就要煞一煞你岑老三的威風。”

檢閱完,岑春煊作了一個簡短講話,感謝大家遠道而來,勉勵大家拚力剿匪、立功、升官、發財。接著操演開始。操演分兩隊進行。隻見校場上旗影翻飛,口號嘹亮,隊形變幻,動而不亂;演完了隊形,又比賽騎術、射擊、武術,足有二個時辰才全部結束。這時,岑春煊、鄭孝胥、丁槐步下將台,各持一支手槍,在全軍麵前連射三槍,彈不虛發,打得靶上灰包,迸飛出一陣陣煙霧。全場官兵鼓掌歡呼起來,那聲音就像春雷滾過,久久不散……

下了樹,回到客棧黃五肥吩附一個弟兄,去將文房四寶找來。他說,老子要用毛筆來打岑老三一槍!

第二天,武建軍開往南寧。岑春煊目送著鄭孝胥的坐輪消失,還久久站在碼頭想著心事。

岑熾道:“岑帥,海藏你就放心了。走吧。”

“盛之兄,如果立刻打仗,我不擔心。我是怕天長日久,武建軍水土不服,難以久駐。”

“你還想要海藏久駐?”岑熾淡淡笑道,“岑帥,他一定會在桂省三年,也僅以三年為限。鄭孝胥,不簡單啊。”

“這句怎麼講?”岑春煊不解地問。

“馮老帥一病故,你在南寧馬上奏請海藏會辦廣西軍務,他原本是想三年升二品銜,現在意外提前了。這是其一。其二,你又奏請給他專事上折特權,海藏從此有了更多自我表現的機會,朝廷必定也更加的賞識。三年之後海藏離桂,沒有一品之職,他寧可鬻書,也不會低就。岑帥、堅白,今日我有言在先,到時請酒,當是你倆做東。”

張鳴岐眼神裏閃過一絲嫉妒。

岑春煊到桂三個月,累得舊疾複發,隻是不敢抽身。眼下,既然馮子材的大祭規格還須等待上諭,而廣東述善堂董左麟書又已同意協助招撫遊勇,再加上近日被柯逢時參了一折,岑春煊遂決定先回廣州,冷眼看這個新巡撫有何能耐。

岑春煊的坐輪破浪東下。

因在潯州就找來了幾個唱曲的漂亮女子,一路調笑聽曲打麻將,玩得倒也愜意。岑熾不喜喧鬧,獨立船頭。極目兩岸,江山依舊,隻是去年大旱至今未有緩解,背井離鄉的饑民抬眼可見。水小河淺,兵輪到一窄處,碰上一長列木排占了半邊河道,速度也就緩慢了許多。這時,隻見一葉漁舟劃來,一個老漢一手搖槳,一手舉著一條魚,招手大叫。岑熾聽不太懂廣西話,問水手老者喊些什麼?水手說,老者講總督剿匪,四方安靖,有人叫他送信來。這時,岑春煊和張鳴岐已聞聲趕出,叫停船接信。

“嗬,這麼大的嘉魚,難得。”岑春煊說。這種魚因深藏水底,一般打得的都是一二斤重,這條四五斤重的極其少見,當屬珍貴。“盛之兄,書上叫它莊氏卷口魚,南寧人叫它老鼠魚。魚之珍品,‘海裏猖斑馬,河中鮒嘉鱖’,其中的嘉,就是這種魚。”

“這可是四川人叫的拙魚?”岑熾問。他見岑春煊點頭稱是,又說,“唐人劉恂《嶺表錄異說》載,‘蒼梧戎縣江水日出嘉魚,似鱒而肥美眾魚莫及。’宋人範成大《桂海虞衡誌》雲,‘嘉魚狀如小鮒魚,多脂,味極腴美,出梧州火山。’岑帥、堅白,食譜中以煎、烤為佳。今晚我一魚二味,一是鬆子香,一是學粵人做魚生。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多食嘉魚‘治腎虛、消渴、勞甚虛損’。勞頓三月,大家也該滋補了。”

“盛夫子,你不怕如日中天的岑帥多食嘉魚,明天會變成隱士麼?”張鳴岐打趣道。不等岑熾反應過來,又說,“唐人李蒙就將嘉魚喻為隱士。他在《南有嘉魚賦》中寫道,‘魚在淵兮,其跡惟深,賢在野兮,其道惟默。’嘉魚,喻隱士也。”

岑熾道:“李蒙亦主張,‘釣嘉魚在丙穴,得奇士於茲川”。據我看,這老者倒有三分奇異之相。”

老者的漁舟已靠攏輪舷。

張鳴岐問:“是誰叫你來的?”

老者答:“一個姓肥的老板。他說,這三個月得了岑督好多資助,知大人是個清官,特意送上這條大嘉魚略表心意。”

“姓肥的?”張鳴岐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一個姓肥的人來,但又怕是方言誤聽,問,“難道他沒有一字叫你捎來?”

老者笑道:“有的。東家怕信搞濕,便將它放進竹筒,一齊塞進魚肚,破肚就見了。”

老者說罷蕩船就走,張鳴岐順手將碎銀拋了過去,然後回艙。

岑春煊、岑熾、張鳴岐等饒有興味地觀看水手殺魚,剖開魚肚,果有一節竹筒,破開,一張卷好的宣紙透出墨色。

岑春煊道:“堅白,念。”張鳴岐展平,剛掃一眼,臉色不覺大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岑春煊一把將紙奪了過來,隻見一行行不太工整的黑字躍入眼簾,兩廣總督岑春煊台鑒:現時吾等軍械,多蒙清軍惠送,已是十分足備,不必再賜。大人如欲大戰,請再招百營來桂,方可決一雌雄。隻是吾等與部堂有鄉梓之情,且又為世人矚目,開仗之時定當稍留情麵,決不會將官軍全殲,絕了一縷鄉情。想馮老將軍已逝,部堂麾下盡是一群酒囊飯袋之徒,一夥怕死烏合之眾,真不知能戰否?人惟一命,死不複生,兩軍廝殺,槍彈無眼,吾等兄弟誠心相勸,部堂還是解甲歸裏為上策,留一命為汝父清明燒香,萬不可無端為慈禧老妖婆、無能光緒帝殉葬。戰則敗,敗則死,何苦不留臉麵於天下?望三思。切切。

黃五肥頓首。

驀然,岑春煊隻覺眼睛一黑,心血一湧,“哇”的一聲,隻見艙板上一攤鮮血……

張鳴岐衝出艙門,隻見遠處那送魚的老漢已將假胡子摘了,揮動長篙,好不得意。突然,那廝掏槍連發,大笑著開槍為東下的總督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