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清顯在學校裏約請本多明天一起去帝國劇場,雖然本多覺得陪同暹羅的兩位王子多少有點拘束,但還是高興地應允下來。當然,清顯沒有把明天在劇場與聰子邂逅的計劃透露給本多。

本多回到家裏,吃晚飯的時候,把這件事告訴了父母親。雖然父親並不認為所有的戲都值得一看,但兒子已經十八歲,不應該束縛他的自由。

本多的父親是最高法院的法官,住在本鄉,宅第裏房間很多,其中也有明治的西式房間。家庭總是充滿正直謹慎的氣氛。家裏雇有幾名學仆,書庫和書齋裏擺放著密密麻麻的書籍,連走廊都是一排排深色皮革書脊燙金書名的精裝本。

母親是一個極其乏味的女人,是愛國婦女會的負責人。她對兒子與從來不積極參加愛國婦女會活動的鬆枝侯爵夫人的兒子親密交往並不讚成,但也無可奈何。

然而,除了這一點之外,無論在校的學習成績,無論在家的勤奮用功,無論健康的體魄,無論循規蹈矩的言談舉止,本多繁邦都是無可挑剔的好兒子。她在人前人後總是對自己的這個教育成果讚不絕口。

這個家裏的所有東西,甚至那些細小的家具什物,都必須講求規範。大門前的鬆樹盆栽、寫著一個“和”字的屏風、客廳裏的煙具、帶穗的桌布等自不待言,連廚房裏的米櫃、廁所裏的手巾架、書齋裏的筆盤、鎮紙之類,都要講究難以言喻的一定規範的形狀。

甚至在家裏談話的內容也是如此。朋友的家裏總有一兩個老人愛講有趣的故事。比如說從窗戶看見兩個月亮,隻要大聲一叱責,其中一個月亮立刻現出狐狸的原形逃之夭夭。講故事的人說得一本正經,聽故事的人聽得津津有味。可是在本多家裏,家長管束甚嚴,連老女仆也不許她們講述此類蒙昧無知的故事。本多的父親長期留學德國學習法律,他信奉德國式的理性作風。

本多繁邦經常將鬆枝侯爵家與自己家進行比較,結果發現很有趣的現象。鬆枝家過著西方式的生活,家裏的洋貨不計其數,家風卻出乎意外地守舊;自己家雖然過著日本式的生活,精神生活卻多受西方影響。父親使喚學仆的方法也與鬆枝家大不一樣。

這天晚上,本多預習完第二門外語法語,考慮到將來進大學學習的功課,為了事先獲得一些預備性知識,同時也為了滿足自己凡事喜歡刨根問底的天性,便拿過從丸善書店郵購的法語、英語、德語的法典解說隨意翻閱。

自從聆聽月修院住持尼宣講的佛法以後,本多開始覺得自己一直傾心的歐洲自然法思想其實並不完善。由蘇格拉底始創,經過阿裏斯多德時代,成為羅馬法的核心思想,在中世紀通過基督教形成嚴密的體係,又在啟蒙時代大為流行,出現盛極一時的自然法時代。雖然今天暫時衰微,但在兩千年時代變遷的思想波濤中,每次複興都披上新裝,改頭換麵。沒有任何思想像自然法這樣具有堅韌頑強的力量。大概因為自然法保持著歐洲最古老的理性信仰的傳統。然而,本多覺得,越是如此堅韌頑強的思想,這二千年裏,健康光明的人本思想的阿波羅式力量就越會受到黑暗勢力的威脅。

不僅僅是黑暗的勢力,光明還受到令人目眩的光亮的威脅,於是一直不斷地把比自己更光亮的思想作為潔癖排除掉。包含著黑暗的更強烈的光明難道最終也不能被法製世界所吸收嗎?

盡管如此,本多並沒有受到十九世紀浪漫派曆史法學派以及民俗學的法學派思想的束縛。雖然明治時期的日本需要這種產生於曆史主義的國家主義法律學,但是本多反而關注應是法律基礎的普遍真理,所以至今他仍然傾心於已經過時的自然法思想。不過,最近他想了解法的普遍性所包含的範疇,如果法能夠超越被希臘時代以來的人類觀所製約的自然法思想,邁進更加廣闊的普遍真理(假定存在這種真理)的領域,那麼法本身就可能完全崩潰。本多喜歡在這樣幻想的空間裏天馬行空地馳騁。

這的確是青年人一種危險的思想。但是,羅馬法猶如在空中浮遊的幾何學式的建築物,將它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明亮的地麵上。當他對這個不可動搖地站立在現在自己所學的近代實定法背後的身影感到厭倦時,偶爾想從明治時期的日本如此忠實的繼承法的壓迫中擺脫出來,把目光投向亞洲其他廣闊的古老法製世界也是很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