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1 / 3)

報春花開了,我想那是三月裏的一天。

我已經開車經過了西漢姆,正向普德利前進。我要去給一個鐵器鋪估價,然後能找到人的話,就談一項人壽保險的事,那人正在左右搖擺拿不定主意。他的名字是本地代理以前送來的,但在最後一刻他害怕起來,懷疑自己掏不掏得起保費。在勸說人方麵我很在行,這是因為長得胖的緣故,這一點能讓人們心情愉快,讓他們覺得簽一張支票簡直是件賞心樂事。當然,對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式。對有些人,最好強調一下所得紅利方麵,而對另外一些人,可以不明顯地嚇唬他們,暗示一下如果他們死時沒有保險,他們的妻子會怎樣。

我的老爺車在不斷起伏的小山上拐來拐去。天哪,多好的天氣!你知道那種一般在三月份某個時候出現的天氣,到那時,冬天似乎突然沒了勁兒。過去一連好幾天天氣一直極差,也就是人們所稱的“明亮”天氣:天空是冷冰冰的藍色,風像鈍刀子一樣割人。然後突然間,風停了,太陽有了勝利的機會。你也知道那種天氣:陽光是黃白色的,樹葉紋絲不動。遠處有一點薄霧,能看到山坡上散布著羊群,像一個個粉筆頭。下麵山穀裏點了幾堆火,煙柱盤繞著往上升,直到跟薄霧融合到一起。路上隻有我一個人,天氣暖和得幾乎可以把衣服脫下來。

我經過的路邊草地上有塊地方,報春花長得很密,可能是塊黏土地。我放慢速度往前開了二十碼後停了下來。天氣好得不容錯過,我想我一定得下車聞一聞春天的氣息,如果沒人來,甚至還采上幾朵報春花。我甚至有點想摘一束拿回家給希爾達呢。

我關掉發動機下了車。我從來不喜歡讓我的老爺車跑空檔,總有點害怕她會把擋泥板或者別的什麼給震掉。她是輛一九二七年的型號,已經跑了很遠很遠的路程。你要是把發動機罩掀起來看一眼發動機,會讓你想起老奧地利帝國。它全是用一段段繩子捆在一起,反正汽缸還能動。你無法相信會有那麼一台機器同時向那麼多方向振動,就好像地球運動那樣,我記得從哪兒看來的是有二十二種搖擺方式。你要是在她空檔時從後麵看她,絕對像是看夏威夷女郎跳草裙舞。

路邊有個用五條杠釘起來的大門,我溜達過去靠在那兒。四周看不到一個人,我把帽子往後拉了一點,好體驗風吹在前額的暖洋洋的感覺。樹籬下麵的草叢裏長滿了報春花。正好在大門裏麵,有流浪漢或是別的什麼人留下的生火痕跡,那是一小堆白色灰燼,嫋嫋升起一縷煙。再遠點有個小小的池塘,水麵長滿了浮萍。地裏種的是冬小麥,坡度很陡,緊接著那邊,有個白堊斷麵和一小片山毛櫸矮樹叢,樹上長著星星點點的新芽。周圍絕對是一片寧靜,連風也弱得吹不起灰燼。一隻雲雀不知在哪裏啼唱,除此之外,沒有一絲聲響,甚至也沒有飛機。

我靠在大門上待了一會兒。隻有我一個,再無他人。我看著田野,田野也看著我。我感到——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的感覺。

我所感到的如今不常見,也就是說聽起來好像是愚蠢的。我感到快樂,我感到盡管我不會長生不老,可是也很願意那樣。你想說的話,可以說無非因為這是春天的第一天,季節對性腺的影響或者別的原因,然而還不止如此。很耐人尋味的是,突然讓我相信人生值得好好過的,並非全是因為報春花或者樹籬上的芽苞,而主要是那扇大門旁的一小堆火燼。你也知道無風日子時那種木柴火堆的樣子:已經燒成白色灰燼的樹枝還保留了樹枝的樣子,灰燼底下,還能看到那種鮮豔的紅色。很耐人尋味的是,紅色灰燼看上去更有生機,比任何活著的東西給人以更多生命的感覺。它有種因素,是種活力,一種顫動——我想不出最恰當的詞,但是它讓你知道自己還活著。它是圖畫上的一點,讓你注意到了別的所有東西。

我彎腰去摘一朵報春花,卻夠不著——肚子太大了。我蹲下摘了一小束,幸好沒人看見我。葉子有點卷,像兔子耳朵那樣。我站起身,把那束報春花放到大門柱子上。然後,我心血來潮地把假牙從嘴裏取出來看。

有鏡子的話,我能看到自己全身的樣子,不過事實上,我已經知道自己什麼樣了。四十五歲的胖子,穿著有點破舊不堪的灰色人字紋套裝,戴著圓頂禮帽;有老婆,兩個孩子,在郊區有座房子——全能從我外表上看得出。紅臉膛,藍眼睛裏帶著醉意。我都知道,不用你來告訴我。但是在我把假牙放回到嘴裏前草草看它一眼時,我突然想到那些都無所謂,連假牙也無所謂。我長得胖——不錯;我看起來像是個賭注登記人不成器的兄弟——也對;不會再有女的會跟我睡覺,除非給她錢——這些我全知道,可是我要告訴你:我無所謂。我不想女人,甚至不想返老還童,我隻想活著,當我站在那兒看著報春花和樹籬下的紅色火燼時,我是活著的。那是種內心的感覺,一種平和的感覺,但它又像火焰。

樹籬那邊再遠點的池塘水麵上全是浮萍,很像地毯,你如果不知道浮萍是什麼,很可能以為它是實地而一腳踩上去。我在琢磨為什麼我們都傻冒到這個程度,為什麼人們除了確實把時間花在愚蠢之事上,就隻是走來走去對萬物隻是看看而已?比如說那個池塘吧,裏麵什麼都有:蠑螈,水蝸牛,水生硬殼蟲,石蛾,水蛭,還有天曉得別的多少種隻能夠在顯微鏡下看到的東西。還有它們在水底的生存奧秘。你可以花上一輩子、十輩子來看,可你仍然即便對那個池塘,也無法了解窮盡。但時時刻刻,你會有驚奇的感覺,心裏還有不尋常的激情。那是惟一值得擁有的東西,我們卻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