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 3)

“別做那蠢事了,不會有好報應的!讓他們永生永世摸黑活著吧,這裏祖祖輩輩都這樣,這是命!”說到“命”,她咬牙切齒。

“阿尕,你再也不想那個小小的太陽了?”

“呀。”

“你喜歡黑,是嗎?”

“呀。”

“你就像畜生一樣活著,到死?”

“呀。”

我徹底地獨立。我在被逐出村子時也沒感到如此之深的孤獨。人所要求的生存條件很可憐,可憐到隻需要一個或半個知己,能從那裏得到一點點理解就行,這一點點理解就能使他死乞白賴地苟活著。

請看我這個苟活者吧。他傻頭傻腦,煞有介事地幹了幾年,結果怎樣呢?不過是在自己的幻想,自己編造的大騙局裏打轉轉。這一大摞紙,是他幾年來寫下的有關這條河的資料,還有幾張工程設計圖紙。盡管多年後他對那幼稚的設計害臊得慌:那種圖紙送掉了一個小夥子的性命。但那時,這堆紙就是他的命根。

阿尕看著它們,咕嚕道:“撕碎它!燒掉它!”

“你再說一遍?!”我獰笑著。

“統統撕碎!”

“你敢嗎?”

她挑釁地看我一眼,閃電似的抓起那卷圖紙。“你敢,我馬上就殺了你!”我張開爪子就朝她撲過去。這一撲,是我的失策。她是不能逼的,一逼,什麼事都幹得出。隻聽“哧啦!”老天爺。

“為了它!為了它!全是為了它!流血,流那麼多血呀!”她的雙手像抽風一樣。一會,地上便撒成一片慘白。

我不知我會幹些什麼,隻覺得全身筋絡像彈簧那樣吱吱叫著壓到最頂點。她黑黑的身形,立於一片白色之上,臉似乎在笑,又似乎在無端地齜牙咧嘴,露著粉紅色的牙床。她以為她這麼幹徹底救了我。我頭一次發現這張臉竟如此愚蠢癡昧。我不知舉起了什麼,大概是截挺粗的木頭,或是一塊當凳子坐的大卵石。下麵就不用我廢話了。

她倒下了,雙手緊緊抱著一條腿。我到死也會記得,她那兩束疼得發抖的目光。

以後的兩天,我再也不看她一眼。她最怕我這種高傲而輕蔑的沉默。我用沉默築起一道牆,她時時想逾越。她抱著傷腿,艱難地在地上爬來爬去,煮茶,做飯食。我那時哪會知道,她的腿已經被我毀了;我更不知道,她腹中已存活著一個小東西,我的兒子。

第三天,下頭一場雪了。天麻麻亮時,我醒來,見她縮在火爐邊,正瞅著我。我在毫無戒備的熟睡狀態下被她這樣瞅,真有些心驚膽寒。我想她完全有機會把我宰了,或像殺牛那樣,悶死它,為使全部血都儲於肉中。我翻身將背朝她。一會兒,我聽見她地爬過來,貼緊我,輕聲說:“何夏啦,我死了吧。”

我厭惡地挪開一點。她不敢再往我身上貼了。她說:“我曉得,我還是死了好……”

我頭也不回,又輕又狠地說:“滾!”

她不作聲了,我披衣起來,就往門口走。她黑黑的一團,坐在那裏,僵化了。這個僵化的人形,竟是她留給我最後的印象。

我揣著她做的幹酪,在雪地裏閑逛一整天。河正在結冰,波浪眼看著凝固,漸漸形成帶有波紋的化石。等天黑盡時,我往回走,遠遠看見帳篷一團渾黃的火光。不知怎麼,我忽然感到特別需要阿尕給我準備的這份溫暖。我要跟她和解。好歹,她是個伴,是個女人。我鑽進帳篷——至於我邁進帳篷看到了什麼樣的奇境,我前麵似乎已有所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