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3 / 3)

門打開後,杜明麗的丈夫驚異地看著這個高大的怪物。這就是何夏,還用問嘛。他客客氣氣地請他進屋,胡亂指著,讓他坐。明麗始終躲在他的陰庇之中,見丈夫並沒有決鬥的勁頭,心裏不禁有幾分幸災樂禍。

兩個女兒見有客人來,非常懂事地輕輕跑了,明麗替她們把那架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搬到隔壁,她聽見丈夫問:“聽說何夏同誌搞的那個水電站規模蠻大。”

“不太大,隻有幾萬千瓦。”

“您的事跡我在不少報上看了,真了不起……”

何夏沒答話,杜明麗有些緊張了。

“明麗也常談你的事。”

何夏仍不說話。

“那個水電站竣工了嗎?”

“一九八○年才能竣工。”

“還有兩年呐。那你不回去了吧?”

“走著瞧吧,呆膩了我沒準還要回去。”何夏說,“我想來跟你談談明麗的事。我們二十年前的關係你早就清楚,明麗是誠實的女人。”

杜明麗緊貼著冰涼發黏的牆。

“實話告訴你,我現在根本不愛她。根本談不上。”何夏說。

“不過,”何夏站起來,“假如你待她不好,動不動用離婚嚇她,那你可當心點。”說完,他就走了。杜明麗慢慢走到丈夫麵前,見他還雲裏霧裏地瞪著眼。

我瞧不上明麗這種平淡無奇的生活,就如她無法理解我那些充滿凶險的日子。我像牧羊的蘇武,如今終於光榮地回來了。都市的喧囂與草地的荒蕪,在我看來是一回事,在那個超然與純粹的境界中,隻有阿尕,站在我一邊。我已經走出草地,與那裏遙隔千裏,而她的氣味與神韻無時不包圍著我。我知道,她不會放了我,饒過我,我和她不知誰欠了誰的債,永遠結不了。

或許,這賬得留給兒子去結清算了,兒子知道他母親當年怎樣拖著殘腿,拄著木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咱家的帳篷。那時他還是個小肉芽芽兒,附著在母親的腹腔裏,所以母親肚裏的苦水多深,他最清楚。我走進帳篷,看見阿尕不見了。

然後,猜我看見了什麼?油燈光環中,我看見那些撕碎的圖紙,每條裂縫都被仔細拚攏,一點一點精致地貼合了。密如網絡的裂紋,使圖紙顯出一種奇異的價值。我等啊等啊,傻等著我的阿尕歸來。可她做完這一切,就不再回來了,這撕碎又拚合的紙上,曲曲折折的裂紋,便是記錄我們整個愛情的象形文字。該明白了吧,你這傻瓜,什麼都晚啦。

我找過她,我常常在夜裏驚醒,跑出帳篷,狼哭鬼嚎一樣叫著她的名字。有時,我忽然聽見她在我很近的地方唱歌,有時我在帳篷某個角落發現幾根她的長頭發,我感到她沒走遠。

我在杳無人跡的地方獨自過活。我沒有冬屋子,有時大雪把帳篷壓塌。我與牛羊相依為命,吃它們,也靠它們安眠。我不懈地工作,整條河的水文調查資料在我帳篷裏越堆越高。直到有一天,我認為行了,已經無懈可擊了,才背上它們一趟趟往城裏跑。

我知道她從來未遠離過我。帳篷門口,她常留下一摞牛糞或一袋糙米。有時我起來擠奶,發現牛的xx子空了,一桶奶已放在那裏。這時,我就瘋瘋癲癲地四處找、喊。對著一片空虛大聲懺悔,或像娘兒們那樣抽泣不已。我知道她一定躲在哪裏,雖然草地一覽無餘,但她有辦法把自己完全藏匿,倔強地咬著嘴唇,不回應我的呼喊。她緊緊捂住耳朵,拚命地逃,要逃避我的召喚。她決不受我的騙,決不被我的痛悔打動,她,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