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先生的心情,最近由風光無限在頂峰,慢慢地往無限深淵裏跌下去。身邊所有大大小小的各級人物,全都連帶著麵色越來越難看。許多原本進行得一帆風順的事情,毫無理由地擱置下來,那些多年從政的,哪一個不是人精裏的人精,漸漸已經有人從一片表麵的平靜裏,嗅出極端危險的味道,紛紛開始給自己留後路,另找靠山起來。
對這場風波,馮士堯是知道厲害的,雖然這裏的政商鬥爭都跟他無關,可是這些年兩國聯係緊密,先生的大部分儲備資金都在由周少掌握,在國內運轉。上海這裏出事了,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這段時間的日子,也過得頭痛萬分。自從那天夜裏,跟周少短短打了數個小時的交道,他的心,就從此懸在半空中,沒有放下來過。當年選擇跟著先生,就是覺得他夠狠夠手段,這麼多年來,他一路走得雖然有驚,總是無險,漸漸根深葉廣,眼見著他還差一口氣,就要江山在握,原以為一切已成定局,再沒什麼人可能搖動這樣的參天大樹,沒想到一夜之間,風雲變色——
運籌於帷幄之中,決策與千裏之外,好個周少!緊皺著眉頭,推開麵前所有報告,他立起身來,隻是在房裏踱步徘徊。先生個性陰沉嚴肅,周少幼年的時候,又大部分時間不在他的身邊,他們的父子關係,一向極淡。但是弄到今天這樣的地步,他實在難以理解。現在他這個辦事的,真是被夾在當中,兩頭不得好。留在上海快要一個月了,顧家的人在他眼皮底下憑空消失,現在香港那裏,也是一點消息都沒有,煩躁不安,再這樣下去,不用先生發話,他這個老臣子,自己都沒臉回國去。
正思前想後,突然電話鈴聲響起,他轉頭接起,那裏傳來的聲音,讓他立時習慣性地立得筆直,“先生。”
電話那頭隻是簡短地講了幾句,便掛斷了,他握著話筒,默然立在原地良久。
終於,馮士堯垂首將話筒擱下,邁步推門而出,兩側警衛齊刷刷地敬禮,“署長。”
“準備車子,我親自去請周少回國,先生要見他。”
門鈴突響,美姨從廚房跑出來,拿起話筒接聽,“噢,馮先生啊,等一下啊,我馬上過來。”
回頭揚聲,“少爺,馮先生來了。”
周的聲音傳來,“開門吧。”
按下開關,她開門走出去迎接,鏤花鐵門在麵前緩緩向左右移動,門外黑色的車子,停了長長一串,車門打開,靜靜走下十數個身穿製服的男人。怎麼了?突然心驚肉跳,美姨頓住腳步,立在門內愣住了。
“美姨,你進屋去吧。”身後突然傳來少爺的聲音,回頭隻看到他緩步從小徑走過來,臉上表情淡然,毫無驚訝之色。
“周少,先生剛才來電話——”
“馮伯伯,我等你很久了,”周微笑打斷他,“不用多說,上車吧。”
出什麼事了?“少爺——”美姨立在一邊,聲音裏都是擔憂。
安撫地看了她一眼,周對她輕輕擺手,“美姨,你放心,沒什麼事,我很快就回來。”
那些車來去匆匆,周一上車,便悄無聲息地開走,美姨站在鐵門口目送著他們離去,冷風陣陣,隻覺得從裏到外所有的暖和氣都被吹走了,半晌,突然有一輛車快速地開近,最後在她麵前停下來,車門開了,熟悉的人走下來,見她站在門口,隻是一愣,“美姨,你站在這裏幹什麼?周呢?”
回過神來,感覺詫異,“寧染少爺,儂哪能來了?少爺出去了,不知道撒辰光回來。”
“出去了?”寧染皺眉頭,“到哪裏去了?”
“馮先生來請的,到撒地方去我就不曉得了。”
“這樣啊——那我先走了,等他回來再說吧。”寧染轉身上車離去,車廂裏溫暖如春,可是後視鏡上,照出他的臉色,眉梢眼角,毫無暖意,隻是一片陰沉。
飛機平穩降落在機場,一行人行色匆匆,特別通道外,早有車隊靜靜等候著,一路上,周都是沉默不語,快要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他卻突然側臉,對坐在身邊的馮士堯微笑開口,“馮伯伯,小樂他們做事莽撞,還要多謝你手下留情。”
“周少,您說這個話,我實在是承受不起。”此時此刻,再也不敢小覷麵前的太子爺,馮士堯脊骨微涼,聲音恭敬,回答得誠惶誠恐。
“父親。”門開處,滿室寂靜。天色將晚,這裏的深秋,早已寒得入骨,雖然室內溫暖依舊,但是偌大的空間,色調暗沉,窗外又是一片蕭瑟景象,那些微的暖意,仿佛浮在身外,心中竟完全感覺不到。
“周。”那老人負手背對著他,立在窗前。聲音低啞,沒有回頭。
他走過去,在距離他數步之遙的地方停下,凝神看著他的背影,雖然表情淡然,但是眼裏微光閃動,複雜一片。
“國內大涼了,”老人突然回過身來,麵對自己的兒子,“上海應該比這裏暖和得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