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些流言,很少有人會與王石麵對麵地“對質”,但我認為它們並非空穴來風,至少是某種公共評論的隱喻。在很多時候,一個公眾人物對於大眾來說是一個符號,它寄托了人們對某一種信念及生活方式的認同或否定。作為一個商業文化的觀察者,我更願意以一種常人的心態來揣測王石的動機,在某種意義上,王石好像有著一種很深重的“病人情結”。
王石把萬科當成了“病人”,它超速長大,青春激蕩,病疾常常莫名發作,因而必須時時警覺,日日維新;王石把房地產業當成了“病人”,它暴利驚人遊戲詭異,充斥著令人迷失的金色陷阱,因而必須讓欲望遏製,令心智清明;王石把他自己當成了“病人”,在沒有約束、眾星捧月中又有多少人能找到自我?王石把這個時代也當成了“病人”,物欲橫流,價值多元,到底什麼是人們真正的渴望?
因為有“病”,所以有所敬畏。在這些年裏,我接觸過無數的企業家,他們往往是匆忙的,是焦慮的,是憤懣的,是自傲的,是勇敢的,他們卻很少是快樂的,是陽光的。我不知道,天籟寂靜之際王石是不是快樂的,可是,至少他讓我們“感覺快樂”,感到他麵對命運時的畏懼。當他決定讓自己的人生以如此多彩而透明的方式鋪陳開來的時候,這便意味著他的獲得和放棄已經超出了職業的範疇,而更帶有人生曆險的趣味。
我想,我對王石的這些解讀,大概都是錯的。當這個人如此獨特地行走在擁擠、奢華而乏味的中國企業家走廊上的時候,我寧願深信他代表著另一種生活的姿態。我一直以為,如果中國的企業家是一群不知命運為何物的人,是一群不知敬天畏人、僅以一己私利之追求為人生最高目標的人,那麼,財富聚集到這些人手中無疑是暴殄天物,是人世間最大的不公,是未來中國最可怕的危機。至少王石讓我們看到另一種存在。
從珠穆朗瑪峰下來後,王石曾在第一時間與陸新之有過一段對話。在那一時刻,登山者王石和企業家王石似乎在描述他對生活和職業的共同感受:
“登山是一個後悔的運動,一進山後,馬上就會出現頭暈、惡心等高山反應,感到後悔。”
“身下就是深淵,令人不寒而栗!因為難度大,上攀的隊員擠壓在這裏,有的費一個小時才能通過,見到這種情景,瞬間就產生恐懼感。”
“那個時候在頂峰上,一方麵是因為太疲憊,另一方麵是因為缺氧,人有點麻木,所以沒什麼崇高、激動的情緒。”
我喜歡這樣的對話。因為在這裏我們可以聽得到血液流淌的聲音,我們可以真切地觸摸到這個貌似喜樂、追求豐盛人生的享樂主義者內心所有的寂寞、恐懼與不安。人對天理、命運的敬畏,並不僅僅表現為順從;而應該是一種清醒的對話,是向上成長的渴望,是與未知對抗的堅決與愉悅。古希臘詩人曾經用這樣的詩句來歌頌自己心目中的神:
主是我的看管者,
盡管我並不情願。
你以敵人的樣貌出現,
在我的麵前鋪好桌子,
在我的頭上塗上聖油,
卻也將我的杯子打翻。
我們並不情願地行走在大地之上。我們甚至可能身懷疾病、悲傷和隱痛,可是我們仍然心存感恩而負重前行,無論你從事著哪樣的職業,無論你是一個工匠,是一個教師,是一個像我這樣以思想和寫字為生的人,或像王石那樣管理著數十億元資產的企業家。
寫到這裏,油然想起了《聖經·詩篇》中的一篇詩歌,它是那麼的悠遠而憂傷:
對人而言,生活就像山間的青草,就像野地的鮮花,曾經那樣的繁茂。當微風吹過又吹遠,大地知道一切都已改變。
突然想到,王石或許也會喜歡這段詩歌。